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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家樹質問秀姑何以她突然學佛悟道起來,秀姑對於此點,一時正也難於解答。正在躊躇之間,恰好隔壁古廟裏,又剝剝剝,發出那木魚之聲。因指着牆外笑道:“你聽聽那隔壁的木魚響,還不夠引起人家學佛的念頭嗎?”家樹覺得她這話,很有些勉強。但是人家只是這樣說的,不能說她是假話。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個有悟性的人了。”說畢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樣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難說的。”只說了這一句,她又低了頭去翻經書了。家樹半晌沒有說話,秀姑也就半晌沒有抬頭。家樹咳嗽了兩聲,又掏身上的手絹擦了一擦臉問道:“大叔回來時候,是說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樹望了一望簾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會,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回來,我也不必在這裏等,他回來的時候,請你說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請他打個電話給我,將來我們約一個日子談一談。”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會兒嗎?”家樹沉吟了一下子,見秀姑還是低頭坐在那裏,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時候再來暢談吧。”說畢,起身自打簾子出來。秀姑只掀了簾子伸着半截身子出來,就不再送了。家樹也覺得十分的心灰意懶,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門,到了衚衕中間,再回頭一看,只見秀姑站在門邊,手扶了門框,正向這邊呆呆的望着。家樹回望時,她身子向後一縮,就不見了。家樹站在衚衕裏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轉,走了幾步,又停住了。還是衚衕口上,放着一輛人力車,問了一聲“要車嗎”,這才把家樹驚悟了,就坐了那輛車子到大喜衚衕來。
家樹一到大喜衚衕,鳳喜由屋裏迎到院子裏來,笑道:“我早下課回來了,在家裏老等着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麼這時候纔來?”說時,她便牽了家樹的手向屋裏拉。家樹道:“不行,我今天心裏有點煩惱,懶得出去玩。”鳳喜也不理會,把他拉到屋裏,將他引到窗前桌子邊,按了他對着鏡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來,就要向家樹頭上來梳。家樹在鏡子裏看得清楚,連忙用手向後一攔,笑道:“別鬧了,別鬧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頭了。”鳳喜道:“要是不梳,索性讓它蓬着倒沒有什麼關係;若是梳光了,又亂着一綹頭髮,那就寒磣。”家樹笑道:“若是那樣說,我明天還是讓它亂蓬蓬的吧,我覺得是那樣子省事多了。”說時,抬起左手在桌上撐着頭。鳳喜向着鏡子裏笑道:“怎麼了?你瞧這個人,兩條眉毛,差不多皺到一塊兒去了。今天你有什麼事那樣不順心?能不能告訴我的?”家樹道:“心裏有點不痛快倒是事實,可是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鳳喜道:“你這是什麼話,既是不相干,你憑什麼要爲它不痛快?”家樹道:“說出來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們這裏來的那個關家大姑娘,現在她忽然唸經學佛起來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個很好的人,這樣一來,不就毀了嗎?”鳳喜道:“那她爲着什麼?家事麻煩嗎?怪不得上次她到我們家裏來,是滿面愁容了。可是這也礙不着你什麼事,你幹嘛‘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家樹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說呀,可是我爲着這事,總覺心裏不安似的,你說怪不怪?”鳳喜道:“那有什麼可怪,我瞧你們的感情,也怪不錯的啊!”家樹道:“我和她父親是朋友,和她有什麼怪不錯!”鳳喜向鏡子裏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家樹也就向着鏡子笑了。
鳳喜將家樹的頭髮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帶我出去玩兒的,既是你不高興,我就不說了。”家樹道:“不是我不高興,我總怕遇着了人。你再等個週年半載的,讓我把這事通知了家裏,以後你愛上哪裏,我就陪你到哪裏。你不知道,這兩天我表哥表嫂正在偵探我的行動呢,我也只當不知道,照常的出門。出門的時候,我不是到什麼大學裏去找朋友,就是到他們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時候,我又繞了道僱車回去,讓聽差去給車錢。他們調查了我兩個禮拜了,還沒有把我的行蹤調查出來,大概他們也有些納悶了。”鳳喜道:“他們是親戚,你花你的錢,他們管得着嗎?”家樹道:“管是他們管不着,但是他們給我家裏去一封信,這總禁他不住。在我還沒有通知家裏以前,家裏先知道了這事,那豈不是一個麻煩!至少也可以斷了我們的接濟,我到哪裏再找錢花去?”
鳳喜還不曾答話,沈大娘在外面屋子裏就答起話來,因道:“這話對了,這件事總得慢慢兒的商量,現在只要你把書念得好好兒的,讓大爺樂了,你的終身大事那就是銅打鐵鑄的了。”家樹笑道:“你這話有點兒不大相信我吧?要照你這話說,難道她不把書念得好好的,我就會變心嗎?”沈大娘也沒答應什麼,就跟着進來,對家樹眨了一眨眼,又笑了一笑。鳳喜向家樹笑道:“傻瓜,媽把話嚇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着她的話音一轉,你瞧我要怎麼樣害怕!”家樹聽她如此說,架了兩隻腳坐着,在下面的一隻腳,卻連連的拍着地作響,兩手環抱在胸前,頭只管望着自己的半身大相片微笑。
鳳喜將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道:“瞧你這樣子,又不準在生什麼小心眼兒呢!你瞧你望着你自己的相。”家樹笑道:“你猜猜,我現在是想什麼心事?”鳳喜道:“那我有什麼猜不出的。你的意思說,這個人長得不錯,要找一個好好兒的姑娘來配他纔對。是不是?”家樹笑道:“你猜是猜着了,可是隻猜着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兒的姑娘是找着了,可不知道這好好兒的姑娘,能不能夠始終相信他。”鳳喜將臉一沉道:“你這是真話呢,還是鬧着玩兒的呢?難道說你一直到現在,你對於我還不大放心嗎?”家樹微笑道:“別急呀,有理慢慢講呀!”鳳喜道:“憑你說這話,我非得把心挖出來給你看不可。你想,別說我,就是我媽,就是我叔叔,他們哪一天不念你幾聲兒好!再要說他們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們供你的長生祿位牌子了。”家樹見她臉上紅紅的,腮幫子微微的鼓着,眼皮下垂,越是顯出那黑而且長的睫毛。這一種含嬌微嗔的樣子,又是一種形容不出來的美。因握了她一隻手道:“這是我一句笑話,你爲什麼認真呢?”鳳喜卻是垂頭不作聲。
這個時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來家樹一和鳳喜說笑,她就避開的。家樹見鳳喜還有生氣的樣子,將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門簾子。鳳喜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幹嘛?門簾子掛着,礙你什麼事?”家樹笑道:“給你放下來,不好嗎?”鳳喜索性將那一隻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着眼道:“好好兒的說着話,你又要作怪。”家樹道:“你還生氣不生氣呢?”鳳喜想了一想,笑道:“我不生氣了,你也別鬧了,行不行?”家樹笑道:“行!那你要把月琴拿來,唱一段兒給我聽聽。”鳳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規規矩矩的。像上次那樣在月亮底下彈琴,你一高興了,你就胡來。”家樹笑道:“那也不算胡來啊,既是你聲明在先,我就讓你好好的彈上一段。”鳳喜聽說果然洗了一把手,將壁上掛的月琴取了下來,對着家樹而坐,就彈了一段《四季相思》。
家樹道:“你幹嘛只彈不唱?”鳳喜笑道:“這詞兒文縐縐的,我不大懂,我不願意唱。”家樹道:“你既是不願唱,你幹嘛又彈這個呢?”鳳喜道:“我聽到你說,這個調子好,簡直是天上有,地下無,所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說這是一個不時興的調子,好多年沒有彈過,他也忘了。他想了兩天,又去問了人,才把詞兒也抄來了。我等你不在這兒的時候,我纔跟我叔叔學,昨天才剛剛學會。你愛聽這個的,你聽聽我彈得怎樣?有你從前聽的那樣好嗎?”家樹笑道:“我從前聽的是唱,並不是彈,你要我說,我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鳳喜笑道:“乾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罷了。那末,你聽着。”於是側着身子,將弦子調了一調,又迴轉頭來向家樹微微一笑,這才彈唱起來。家樹向着她微笑,連鼻息的聲音幾乎都沒有了,一直讓鳳喜彈唱完了,連連點頭道:“你真聰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體貼入微哩。”鳳喜將月琴向牆上一掛,然後靠了牆一伸懶腰,向着家樹微笑道:“怎麼樣?”家樹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聲不得。
鳳喜道:“你爲什麼不說話了?”家樹道:“這個調子,我倒是吹得來。哪一天,我帶了我那支洞簫來,你來唱,我來吹,看我們合得上合不上?剛纔我一聽你唱,想起從前所唱的詞兒未嘗不是和你一樣!可是就沒有你唱得這樣好聽。我想想這緣故也不知在什麼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鳳喜笑道:“你這人……唉,真夠淘氣的,一會兒惹我生氣,一會兒又引着我要笑,我真佩服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樹見她舉止動作,無一不動人憐愛,把剛纔在關家所感到的煩悶,就完全取消了。
家樹這天在沈家,談到喫了晚飯回去。到家之後,見上房電燈通亮,料是伯和夫婦都在家裏,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裏來。伯和手裏捧了一份晚報,銜着半截雪茄,躺在沙發上看。見家樹進門,將報向下一放,微笑了一笑,又兩手將報舉了起來,擋住了他的臉。家樹只看到一陣一陣的濃煙,由報紙裏直冒將出來。他手裏捧的報紙,也是不住的震動着,似乎笑得渾身顫動哩。家樹低頭一看身上,領孔里正插着一朵鮮紅的花,連忙將花取了下來,握在手心裏。恰好這個時候,陶太太正一掀門簾子走出來,笑道:“不要藏着,我已經看見了。”家樹只得將花朵摔在痰盂裏,笑道:“我越是做賊心虛,越是會破案,這是什麼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沒有哪個管那種閒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們正正經經,給你介紹,你倒毫不在乎的,愛理不理。可是揹着我們,你兩人怎樣又好到這般田地。”家樹笑道:“表嫂這話,說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紹誰了?”陶太太笑道:“咦!你還裝傻,我對於何小姐,是怎樣的介紹給你,你總是落落難合,不屑和她做朋友,原來你私下卻和她要好得厲害。”家樹這才明白,原來她說的是何麗娜,把心裏一塊石頭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說這話,有什麼證據嗎?”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來了,你怎樣答覆?”家樹笑道:“拿出來了,我賠個不是。”伯和臉藏在報裏笑道:“你又沒得罪我們,要賠什麼不是?”家樹道:“那末,做個小東吧。”陶太太道:“這倒像話。可是你一人做東不行,你們是雙請,我們是雙到。”家樹笑道:“無論什麼條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們拿不出我什麼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