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恨水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當下二人走到廊下,家樹在一張露椅上坐下了,因道:“我這病是心病……”秀姑站在他面前,臉就是一紅。家樹正着色道:“也不是別的心病,就是每天晚晌,我都會做可怕的夢,夢到鳳喜受人的虐待。昨晚又夢見了,夢見她讓人綁在一根柱子上,頭上的短頭髮披到臉上和口裏,七八個大兵圍着她。一個大兵,拿了藤鞭子在她身上亂抽。她滿臉都是眼淚,張着嘴叫救命,有一個抽出手槍來,對着她說:‘你再嚷就把你打死。’我嚇醒了,一身的冷汗,將裏衣都溼透了。我想這件事,不見得完全是夢,最好能打聽一點消息出來纔好。這事除了大叔,別人也沒有這大的能耐。”秀姑笑道:“樊先生你這樣一個文明人,怎麼相信起夢來了呢?你要知道她現在很享福,用不着你掛念她的。”家樹道:“雖然這樣說,可是這是理想上的話,究竟在裏面是不是受虐待,我們哪會知道!況且我這種噩夢,不是做了一天,這裏面恐怕總不能沒有一點緣故!”秀姑見他那種憂愁的樣子,兩道眉峯,幾乎緊湊到一處去,他心中的苦悶,決不是言語可以解釋的,便道:“樊先生,你寬心吧,我回去就可以和家父商量的。好在他是熟路,再去看一趟,也不要緊。”家樹便帶一點笑容道:“那就好極了,什麼時候回我的信呢?”秀姑想了一想,笑道:“你身體不大好,自然是等着回信的,三天之內吧。”家樹站了起來,抱着拳頭,微微的向秀姑拱了拱手,口裏連道:“勞駕,勞駕。”
秀姑心裏雖覺得不平,可是見他那可憐的樣子,卻又老大不忍,陪着他掛了複診的號,送着他到了候診室;看到他由診病室又出來了,然後問他醫生怎麼說,要緊不要緊。家樹笑道:“你瞧,我還能老遠的到醫院來治病,有什麼要緊。不過他總說我精神上受了刺激,要好好的靜養,多多上公園。”說着話時,秀姑見他只管喘氣,本想攙着他出門上車,無如自己不是那種新式的女子,沒有那種勇氣,只是近近的跟在家樹後面走,眼望着他上車而去,自己才一步一步挨着人家牆腳下走路。心裏想着劉將軍家裏,上次讓父親去了一次,已經是冒險,現在哪有再讓他去的道理。但是樊先生救了我父親一條命,現在眼見得他害了這種重病,我又怎能置之不理!我且先到劉家前後去看看,究竟是怎麼個樣子。於是決定了主意,向劉家而來。
秀姑自劉家前門繞到屋後,看了一週,不但是大門口有四個背大刀的,另外又加了兩個背快槍的。那條屋邊的長鬍同,丁字拐彎的地方,添了一個警察崗位,又添了一個背槍的衛兵,似乎劉家對於上次的事,有點知道,現在加以警戒了。據着這種情形看來,這地方是冒險不得的了。但進不去,又從何處打聽鳳喜的消息?這隻有一個辦法,去找鳳喜的母親,然而她的母親在哪裏?又是不知道。一天打聽不出鳳喜的消息,家樹一天就不安心。他既天天夢到鳳喜,也許鳳喜真受了虐待。看那個女子,不是負心人,她讓姓劉的騙了去,又拿勢力來壓迫,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她哪裏抵抗得了!若是她真還有心在樊先生身上,我若把她二人弄得破鏡重圓,她二人應當如何感激我哩。
秀姑一人只管低頭想着,也不知走到了什麼地方,猛然抬頭看時,卻是由劉家左邊的小巷,轉到右邊的小巷來了。走了半天,只把人家的屋繞了一個大圈圈。自己前面有兩個婦人一同走路,一個約莫有五十多歲,一個只有二十上下。那年老的道:“我看那大人,對你還不怎樣,就是嫌你小腳。”那一個年輕的道:“不成就算了。我看那老爺脾氣大,也難伺候呢。可是那樣大年紀的老爺,怎麼太太那樣小,我還疑心她是小姐呢。”秀姑聽了這話,不由得心裏一動,這所說的,豈不是劉家嗎?那年老的又道:“李姐,你先回店去吧,我還要到街上去買點東西,回頭見。”說着,她就慢慢的走上了前。秀姑這就明白了,那老婦是個介紹傭工的,少婦是寄住在介紹傭工的小店裏的,便走緊兩步,跟着那老婦,在後面叫了一聲“老太太”。這“老太太”三字,雖是北京對老婦人普通的稱呼,但是下等人聽了,便覺得叫者十分客氣,所以那老婦立刻掉轉身子來問道:“你這位姑娘面生啦,有什麼事?”
秀姑見旁邊有個僻靜的小衚衕,將她引到裏面,笑問道:“剛纔我聽到你和那位大嫂說的話,是說劉將軍家裏嗎?”老婦道:“是的。你打聽做什麼?”秀姑笑道:“那位大嫂既是沒有說上,老太太,你就介紹我去怎麼樣?”那老婦將秀姑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姑娘,你別和我開玩笑!憑你這樣子,會要去幫工?況且我們店裏來找事的人,都要告訴我們底細,或者找一個保人,我們纔敢薦出去。”秀姑在身上一摸,掏出兩塊錢來,笑道:“我不是要去幫工,老實告訴你吧,我有一個親戚的女孩子,讓柺子拐去了,我在四處打聽,聽說賣在劉家,我想看看,又沒法子進去。你若是假說我是找事的,把我引進去看看,我這兩塊錢,就送你去買一件衣服穿。”說時,將三個指頭,鉗住兩塊光滑溜圓的洋錢,搓着嘎嘎作響。
老婦眼睛望了洋錢,掀起一隻衣角,擦着手道:“去一趟得兩塊錢,敢情好。可是你真遇到了那孩子,那孩子一嚷起來,怎麼辦呢?那劉將軍脾氣可不好惹呀!”秀姑笑道:“這個不要緊。那孩子三歲讓人拐走,現在有十八九歲了,哪裏會認得我!我去看看,不過是記個大五形兒,我也不認得她呀。”老婦將手一伸,就要來取那洋錢,笑道:“好事都是人做的,聽你說得怪可憐兒的,我帶你去一趟吧。”秀姑將手向懷裏一縮,笑道:“設若他們說我不像當老媽子的,那怎麼辦呢?”老婦笑道:“大宅門裏出來的老姐妹們,手上帶着金溜子的,還多着呢,不過沒有你年輕罷了。可是劉家他正要找年輕的,這倒對勁兒,要去我們就去,別讓店裏人知道。”秀姑見她答應了,就把兩塊錢交給她。那老婦又叫秀姑進門之後少說話,只看她的眼色行事,於是就引着秀姑向劉宅來。
秀姑只低了頭,跟着老婦進門,由門房通報以後,一路走進上房。遠遠的就見走廊下,擺了一張湘妃榻,鳳喜穿着粉紅綢短衣,踏着白緞子拖鞋,斜靠在那榻上。榻前一張紫檀小茶几,上面放了兩個大瓷盤子,堆上堆下,放着雪藕,玫瑰葡萄,蘋果,玉芽梨,淺紅嫩綠,不喫也好看。湘妃榻四圍,羅列着許多盆景。這晚半天,那晚香玉珍珠蘭之屬,正放出香氣來。老婦看見鳳喜,遠遠的蹲下去請了一個安,笑道:“太太,你不是嫌小腳的嗎?我給你找一個大腳的來了。”
鳳喜一抬頭,不料來的是秀姑,臉色立刻一紅。秀姑望了她,站在老婦身後,搖了一搖手,又將嘴微微向老婦一努。鳳喜本由湘妃榻上站了起來,一看秀姑的情形,又鎮定着坐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