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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家樹等樊端本走了,自己也回學校去,師友們見了,少不得又有一番慰問。及至聽說家樹是壽峯、秀姑救出來的,都說要見一見,最好就請壽峯來當國術教師。家樹見同學們倒先提議了,正中下懷。到了第五天的日子,坐了一輛汽車,繞着大道直向西山而來。
到了“碧雲寺”附近,家樹向鄉民一打聽,果然有個“環翠園”,而且園門口有直達的馬路,就叫汽車伕一直開向“環翠園”。及至汽車停了,家樹下車一看,不覺喫了一驚。這裏環着山麓,一週短牆,有一個小花園在內,很精緻的一幢洋樓,迎面而起。家樹一人自言自語道:“不對吧,他們怎麼會住在這裏?”心裏猶豫着,卻儘管對那幢洋樓出神。在門左邊看看,在門右邊又看看,正是進退莫定的時候,忽然看見秀姑由樓下走廊子上跳了下來,一面向前走,一面笑着向家樹招手道:“進來啊!怎麼望着呢?”家樹向來不曾見秀姑有這樣活潑的樣子,這倒令人喫一驚了,因迎上前去問道:“大叔呢?”秀姑笑道:“他一會兒就來的,請裏面坐吧。”說着,她在前面引路,進了那洋樓下,就引到一個客廳去。
這裏陳設得極華麗,兩個相連的客廳,一邊是紫檀雕花的傢俱,配着中國古董;一邊卻是西洋陳設和絨面沙發。家樹心想:小說上常形容一個豪俠人物家裏,如何富等王侯,果然不錯!心裏想着,只管四面張望,正待去看那面字畫上的上款,秀姑卻伸手一攔,笑道:“就請在這邊坐。”家樹哪裏見她這樣隨便的談笑,更是出於意外了,笑道:“難道這還有什麼祕密嗎?”秀姑道:“自然是有的。”家樹道:“這就是府上嗎?”秀姑聽到,不由格格一笑,點頭道:“請你等一等,我再告訴你。”這時,有一個聽差送茶來,秀姑望了他一望,似乎是打個什麼招呼,接上便道:“樊先生,我們上樓去坐坐吧。”家樹這時已不知到了什麼地方,且自由她擺佈,便一路上樓去。
到了樓上,卻在一個書室裏坐着。書室後面,是個圓門,垂着雙幅黃幔,這裏更雅緻了。黃幔裏彷彿是個小佛堂,有好些掛着的佛像和供着的佛龕。家樹正待一探頭看去,秀姑嚷了一聲:“客來了!”黃幔一動,一個穿灰布旗袍的女子,臉色黃黃的,由裏面出來。兩人一見,彼此都喫驚向後一縮,原來那女子卻是何麗娜。她先笑着點頭道:“樊先生好哇。關姑娘只說有個人要介紹我見一見,卻不料是你!”家樹一時不能答話,只“呀”了一聲,望着秀姑道:“這倒奇了,二位怎麼會在此地會面?”秀姑微笑道:“樊先生何必奇怪!說起來,這還得多謝你在公園裏給咱們那一番介紹。我搬出了城,也住在這裏近邊,和何小姐成了鄉鄰。有一天,我走這園子門口,遇到何小姐,我們就來往起來了。她說,搬到鄉下來住,要永不進城了,對人說,可說是出了洋哩!我們這要算是在‘外國相會’了。”說着,又吟吟微笑。
家樹聽她說畢,恍然大悟,此處是何總長的西山別墅,倒又入了關氏父女的圈套了。對着何麗娜,又不便說什麼,只好含糊着道:“恕我來得冒昧了。”何麗娜雖有十二分不滿家樹,然而滿地的雪,人家既然親自登門,應當極端原諒,因之也不追究他怎樣來的,免得他難爲情,就很客氣的,讓他和秀姑在書房裏坐下,笑問道:“什麼時候由天津回來的?”家樹隨答:“也不多久呢。”問:“陶先生好?”答:“他很好。”問:“陶太太好?”答:“她也好。”問:“前幾天這裏大雪,北京城裏雪也大嗎?”家樹道:“很大的。”問到這裏,何麗娜無甚可問了,便按鈴叫聽差倒茶。聽差將茶送過了,何麗娜纔想起一事,向秀姑笑道:“令尊大人呢?”秀姑將窗幔掀起一角,向樓下指道:“那不是?”家樹看時,見圍牆外,有兩匹驢子,一隻駱駝。駱駝身上,堆了幾件行李,壽峯正趕着牲口到門口呢。家樹道:“這是做什麼?”秀姑又一指道:“你瞧,那叢樹下,一幢小屋,那就是我家了,這不是離何小姐這裏很近嗎?可是今天,我們爺兒倆就辭了那家,要回山東原籍了。”家樹道:“不能吧?”只說了這三字,卻接不下去。秀姑卻不理會,笑道:“二位,送送我哇!”說了,起身便下樓。
何麗娜和家樹一齊下樓,跟到園門口來。壽峯手上拿了小鞭子,和家樹笑着拱了拱手道:“你又是意外之事吧?我們再會了,我們再會了!”何麗娜緊緊握了秀姑的手,低着聲道:“關姑娘,到今日,我才能完全知道你。你真不愧……”秀姑連連搖手道:“我早和你說過,不要客氣的。”說時,她撒開何麗娜的手,將一匹驢子的繮繩,理了一理。壽峯已是牽一匹驢子在手,家樹在壽峯面前站了許久,才道:“我送你一程,行不行?”壽峯道:“可以的。”秀姑對何麗娜笑着道了一聲“保重”,牽了一匹驢子和那匹駱駝先去。家樹隨着壽峯也慢慢走上大道,因道:“大叔,我知道你是行蹤無定的,誰也留不住,可不知道我們還能會面嗎?”壽峯笑道:“人生也有再相逢的,你還不明白嗎?只可惜我爲你盡力,兩分只盡了一分罷了。天氣冷,別送了。”說着,和秀姑各上驢背,加上一鞭,便得得順道而去。
秀姑在驢上先回頭望了兩望,約跑出幾十丈路,又帶了驢子轉來,一直走到家樹身邊,笑道:“真的,你別送了,仔細中了寒。”說畢,一掉驢頭,飛馳而去,卻有一樣東西,由她懷裏取出,拋在家樹腳下。家樹連忙撿起看時,是個紙包,打開紙包,有一縷烏而且細的頭髮,又是一張秀姑自己的半身相片,正面無字,翻過反面一看,有兩行字道:“何小姐說,你不贊成後半截的十三妹。你的良心好,眼光也好,留此作個紀念吧!”家樹唸了兩遍,猛然省悟,抬起頭來,她父女已影蹤全無了,對着那斜陽偏照的大路,不覺灑下幾點淚來。
這裏家樹心裏正感到悽愴,卻不防身後有人道:“這爺兒倆真好,我也捨不得啊!”回頭看時,卻是何麗娜追來了,她笑道:“樊先生,能不能到我們那裏去坐坐呢?”家樹連忙將紙包向身上一塞,說道:“我要先到西山飯店去開個房間,回頭再來暢談吧。”何麗娜道:“那末,你今天不回城了,在我舍下喫晚飯好嗎?”家樹不便不答應,便說:“準到。”於是別了何麗娜,步行到西山飯店,開了一個窗子向外的樓房,一人坐在窗下,看看相片,又看看大路,又看看那一縷青絲,只管想着:這種人的行爲真猜不透,究竟是有情是無情呢?照相片上的題字說,當然她是個獨身主義者;照這一縷頭髮說,舊式的女子豈肯輕易送人的!就她未曾剪髮,何等寶貴頭髮,用這個送我,交情之深,更不必說了。可是她一拉我和鳳喜複合,二拉我和麗娜相會,又決不是自謀的人。越想越猜不出個道理來,只管呆坐着。到了天色昏黑,何麗娜派聽差帶了一乘山轎來,說是汽車伕讓他休息去了,請你坐轎子去喫飯。家樹也是盛意難卻,便放下東西,到何麗娜處來。
這時,何家別墅的樓下客廳,已點了一盞小汽油燈,照得如白晝一般。家樹剛一進門,脫下大衣,何麗娜便迎上前來,代聽差接着大衣和帽子。一見帽子上有許多雪花,便道:“又下雪了嗎?這是我大意了。這裏的轎子,是個名目,其實是兩根槓子,抬一把椅子罷了。讓你吹一身雪,受着寒。該讓汽車接你纔好。”家樹笑道:“沒關係,沒關係。”說着搓了搓手,便靠近爐子坐着。爐子裏烘烘的響,火勢正旺,一室暖氣如春。客廳裏桌上茶几上,擺了許多晚菊和早梅的盆景,另外還有秋海棠和千樣蓮之屬,正自欣欣向榮。家樹只管看着花,先坐了看,轉身又站起來看。何麗娜道:“這花有什麼好看的嗎?”便也走了過來。家樹見她臉上已薄施脂粉,不是初見那樣黃黃的了,因道:“屋外下雪,屋裏有鮮花,我很佩服北京花兒匠技巧。”何麗娜見他說着,目光仍是在花上,自己也覺得羞答答的,便道:“請你喝杯熱茶,就喫飯吧。”說着,親自端了一杯熱茶給他。家樹剛一接茶杯,便有一陣花香,正是新沏的玫瑰茶呢。
在家樹正喝着茶的當兒,何麗娜已同一個女僕,在一張圓桌上,相對陳設兩副筷碟。接着送上菜來,只是四碗四碟,都是素的,一邊放下一碗白飯,也沒有酒。最特別的,兩個銀燭臺,點着一雙大紅洋蠟燭,放在上方。何麗娜笑道:“鄉居就是一樣不好,沒有電燈。”家樹倒也沒注意她的解釋,便將拿在手上出神的茶杯放了,和她對面坐下喫飯。何麗娜將筷子撥了一撥碗裏菜,笑道:“對不住,全是素菜,不過都是我親手做的。”家樹道:“那真不敢當了。”何麗娜等他喫了幾樣菜,便問:“口味怎樣?”家樹說:“好。”何麗娜道:“蔬菜喫慣了,那是很好的。我一到西山來,就喫素了。”說着,望了家樹,看他怎樣問話。他不問,卻贊成道:“喫素我也贊成,那是很衛生的呀。”何麗娜見他並不問所以然,也只得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