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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陶太太拉住何麗娜的手,連問她怎麼了。何麗娜將溼手巾向臉盆裏一扔,微笑道:“我不怎麼樣呀!”何太太卻未留心此事,已經走開了。陶太太看看外面屋子裏,並沒有人,這才低聲笑道:“你哭什麼?”何麗娜嘆了一口氣道:“女子無論思想新舊,總是癡心的。我對於家樹,真受了不少的委屈。這些事,你都知道,我不瞞你。”陶太太道:“好在現時是大事成功了,你何必還爲了過去的事傷心。”何麗娜道:“就爲了現在的情形,勾引起我以前的煩惱來。俗言說,事久見人心……”陶太太拍了她的肩膀笑道:“不要孩子氣了,你不是很愛家樹嗎?你說這樣負氣的話,倒像有了什麼芥蒂,不是真愛他了。”何麗娜一笑,就不說了。陶太太說她臉上有淚容,怎好出去。何麗娜於是擦了一把臉,在梳妝檯前,將法國香粉,在臉上淡敷了一層,而且還抹上了一點胭脂。陶太太只抿嘴笑着。到了小客室裏,賓主又坐談了許久,直到十二點鐘才分散。
臨別,陶太太向何麗娜笑道:“明天到我們家去玩啦。明天是星期日,家樹不回學校去。”何麗娜笑道:“我該休息休息了。”陶太太道:“難道你不到我們那裏去嗎?其實一切要像以前一樣纔好;要不然,躲躲閃閃的,倒顯着小家子氣象。當了老伯、伯母的面,我聲明一句,在你二位面前,我決不開玩笑。”何太太笑道:“陶太太,你這就不對,就算是你剛纔的話,要她叫你一聲表嫂,一個做表嫂的人,對錶妹總是這樣的亂開玩笑,還說你疼我們麗娜呢!”陶太太這才笑嘻嘻地走了。
這一晚,是何麗娜最高興的一晚,到一點多鐘,還不曾睡覺,就打了個電話到陶家,問表少爺睡着了沒有。那邊是劉福接的電話,悄悄地告訴家樹。家樹剛從上房下來,就到外邊小客室裏來接電話。何麗娜首先一句,就問在哪裏接電話,其後便道:“我明天來不來呢?”家樹道:“沒關係,來吧。”何麗娜道:“怪難爲情的。”家樹道:“那你就別來了。”何麗娜道:“那又顯得我不大方似的。”家樹還不曾答話,電話裏忽然有第三個人答道:“你瞧,這可真爲難煞人!”家樹笑道:“喝呵!表嫂在臥室裏插銷上偷聽呢。”陶太太道:“我一聽到電話鈴響,我就知道是密斯何……”頓了一頓,她似乎和人在說話,她又道:“伯和說不應當叫密斯何了。”於是換一個男人的嗓子道:“表弟,表妹,恭喜呀。”何麗娜道:“缺德!”說畢,嘎然一聲,將電話掛起來了。家樹走回書房去,還聽到上房裏伯和夫婦笑成一團呢。
到了次日,家樹果然不曾回學校,何麗娜在十點鐘的時候就來了。陶太太乘機要挾,要何小姐請看電影,請喫飯。玩到晚上,又要請上跳舞場。還是伯和解圍,說:“密斯何不像以前,以前爲了家樹,還不跳舞,而今人家怎好去呢?你不瞧人家穿的是平底軟幫子鞋?”於是改了請聽戲。到夜深十二時,方始回家。
在何麗娜如此高興的時候,何廉在家裏可爲難起來了。原來這天晚上,有位夏雲山總長來拜會他。這個人是沈國英的把兄弟,現任交通總長,在政治上有絕大的勢力。當晚他來了,何廉就請到密室裏會談。夏雲山首先笑道:“我今天爲私而來,不談公事,我要請你作個忠實的批評,國英爲人怎樣?可是有話要聲明,你不要認爲他是我盟弟,就恭維他。”何廉倒摸不着頭腦,爲什麼他說起這話來。沈國英是手握兵權的人,豈可以胡亂批評!才笑道:“他少年英俊,當然是國家一個人才,這一次政局革新……”夏雲山連連搖手道:“不對不對,我說了今天爲私而來,你只說他在公事以外的行爲如何就得了。”何廉靠了椅子背,抽着雪茄,昂了頭靜想,偷看夏雲山時,見他斜躺在睡榻上微笑。這個情形,並不嚴重,但是捉摸不到他問的是什麼用意,便笑道:“論他私德——也很好麼。第一,他絕對不嫖,這是少年軍人裏面難得的!賭小錢或者有之,然而這無傷大雅。聽說他愛跳舞,愛攝影,這都是現代青年人不免的嗜好。爲人很謙和,思想也不陳腐,聽說現在還請了一位老先生,和他講歷史,這都不錯。”夏雲山點頭笑道:“這不算怎樣出格的恭維,他的相貌如何呢?”何廉笑道:“爲什麼要評論到人家相貌上去,我對於星相一道,可是外行。”夏雲山笑道:“既然你有這種好的印象,我可以先說了。國英對於令愛,他是十分的欽慕,很願意兩家作爲秦晉之好。不過他揣想着,怕何總長早有乘龍快婿了。四處打聽,有的說有,有的又說沒有,特意讓我來探聽消息。”何廉聽了這話,不免躊躇一番,接着便道:“實不相瞞,小女以前沒有提到婚姻問題上去。最近兩個月,纔有一位姓樊的,提到這事,而且僅僅是前兩天才定局的。”夏雲山道:“已經放走了嗎?”何廉道:“小女思想極新,姓樊的孩子,也是個大學生,他們還需要什麼儀式?”夏雲山聽了這話,不覺連嘆了兩口氣道:“可惜,可惜!”默然了許久,又道:“能不能想個法子轉圜呢?”何廉道:“我要是個舊家庭,這就不成問題了,一切的婚姻儀式都沒有,我隨便的可以把全局推翻。於今小孩子們的婚姻,都建築在愛情之上,我們做父母的,怎好相強!小女正是和那姓樊的孩子,去消磨這星期日的時光去了。等她回來,我再問她,對於沈統制的盛意,我也只好說兩聲‘可惜’。不過見了沈統制,請你老哥還要婉婉的陳說纔好。”說着,向夏雲山連拱了幾下手。夏雲山對於這個月老做不成功,大是掃興,然而事實所限,也沒有法子,很是掃興的告辭走了。
當夏雲山出去的時候,何麗娜正自回來,到了母親房裏,告訴今天很是快樂。何廉在一邊聽到,卻不住的嘆氣,就把夏雲山今晚的來意說了一遍。何麗娜道:“爸爸不必躊躇,你的意思我知道,以爲我的婚姻,你不能勉強;可是沈國英掌有兵權,又不敢得罪他。那不要緊,我明天親自去見一見他,把我的困難告訴一遍,也許他就諒解了。”何廉道:“你親自去見他,有些不妥吧?”何麗娜道:“那要什麼緊,難道他還能把我扣留下來嗎?”她說畢,倒坦然無事的去睡覺了。
到了次日,何麗娜一早起來,就到沈宅去拜會。原來沈國英前曾娶有夫人,亡故了兩年,現在丟下了一兒一女,上面還有兄嫂,因之他雖沒有家眷,卻也有很大的住宅。何麗娜打聽得他九點鐘要上衙門,八點鐘就來拜訪。門房將名片送到上房去,沈國英看到,倒嚇了一大跳,昨天派人去作媒,答應呢,你是不好意思見我;不答應呢,沒有關係,難道還來興問罪之師不成?只是她來了,不能不見,立刻就迎到客廳裏來。何麗娜一見,老早的就伸了手和他相握。自己將那件灰背大衣脫了下來,放在椅子上,坐下來,還不曾說一句寒暄的話,先笑道:“我今天沒有別事,特意來和沈統制道歉。”沈國英雖是一個豪爽的軍人,聽了這話,也是心裏微微一動,不免將臉紅了起來,笑道:“呵喲!何小姐太客氣,什麼事呢?”聽差們倒上茶來,沈國英道:“到廚房裏去給我泡兩杯檸檬茶來,何小姐在這裏,還給我預備兩份點心。”何麗娜笑道:“不必客氣,我說幾句話就要走的。沈統制有事,我不多說話了,就是昨晚夏總長到舍下去說的那一番話,家父答覆的,都是事實。不但如此,我是要貫徹我出洋的計劃,不久,就要動身。本來呢,我不必親自到府上來解釋的,只是家父覺得這事很有些對人不住,好像是成心撒謊,我想沈統制是個胸襟灑落的人,我爲人又很浪漫。”說到這裏,又微微一笑道:“若不是浪漫性成,今天也不會到府上來拜訪。”沈國英欠身道:“太客氣,太客氣。”何麗娜眉毛一揚,酒窩兒一掀,笑道:“這是真話。我想事實是這樣,那要什麼緊,不如自己來直說了,彼此心裏坦然。若沈統制是像劉德柱將軍那樣的人,我就大可以不冒這個險了。”她笑着將肩膀抬了一抬,眼睛向沈國英看着。沈國英今天穿的是軍服,他將胸脯一挺,牽了一牽衣襬,以便掩蓋他羞怯的態度,又作了一個無聲的咳嗽才道:“絕對沒有關係,請不要介懷。”何麗娜聽說,立刻站了起來,向他一鞠躬道:“我不敢多吵鬧,再見了。”沈國英笑道:“何小姐縱然不願與武人爲伍,既是來了,喝一杯茶去,大概不要緊。”何麗娜笑道:“我倒是願意叨擾,只怕沈統制沒有閒工夫會客。”說着,又坐了下來。恰是聽差捧了茶點來,放在一張紫檀木的桌子上,二人隔了桌面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