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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驚訝過後,她對他露齒一笑。於是他的驚訝更勝,並夾雜着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迷惘。 “紙鳶放得很高……”再三斟酌,他吐出一句話,表情有點尷尬的木然。 “風大日頭高,很適合放紙鳶,而且雲小姐和啞兒都很高興。”見他慢步走近,她寒暄。 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站停,靜靜地立於一旁。 “謝大人是從都察院回來的嗎?”感覺不自在,她無話找話說。 “啊。” 再陷入難堪的沉默。 “爹!”倒是眼尖的謝盈適時解了兩人的窘境,“快看,我在放紙鳶!先生教我的!” “老……老爺……”膽小的啞兒一見嚴肅的男主子立刻驚嚇得收住天真的笑顏,匍匐跪地請安。 “啞兒,不要跪了,快來幫我拿線軸,我快拿不住了。” “是……是……”驚慌起身,瞄一眼一言不發的謝君恩,啞兒忙又跑到謝盈身邊。 “爹,這紙鳶是今天先生和我一起做的,好看嗎?” 聽女兒這麼一說,謝君恩便也仰首,迎日光眺望。被光線模糊的臉,讀不出任何思緒。 “紙鳶上提了字吧?” “是的,是一首納蘭性德的詞。”聽見沒有稱呼的問句,雲顏一愣後回答。 “納蘭性德?”他彷彿極爲想不通地重複一遍。 “是的。” “自古至今漢人中著名的文人學士就已多如天上繁星,爲什麼要教一個滿清貴族公子的惆悵之詞呢?”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不滿,眼神瞬間變得叫人不敢直視。 “因爲我最喜歡納蘭性德的詞,這和滿漢之分無關,文人學士無滿漢之分。”她毫無畏懼地回視,話語平靜。 是無可反駁?是不屑駁斥?他又一聲不吭,凝視眼前之人。 “大人似乎對滿漢之分有所介懷。”想起進府第一晚用膳時,他中途離去的不愉快,雲顏探問。 捅到心之最柔弱的傷痛,他抿緊脣,嘴角的線條扭曲起來,卻又很快恢復原先的肅然。 “可以問雲先生,今天教的這首是什麼詞嗎?” “《霜天曉角》。” 沉吟,他苦笑。 “謝大人笑什麼?”她不解。 “啊……”他未加理睬,似被熟悉的詞句攝取了心魂,單單自言自語,“……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 “謝大人?”略感不好,她喚一聲。 一語驚醒,他意識到自己片刻的失常。 “嗯,的確是首好詞。” 雲顏笑了,爲他的贊同。 “先生和盈兒繼續放紙鳶,我先回書房。”爲她明眉皓齒的笑容所心悸,輕拍一下官服,他匆匆離去。 這個男人……必定有解不開的愁懷。一言一行,一蹙眉,包括臉部所有貧乏的表情。言語的躊躇,眼神中壓抑的欲言又止…… 她又望向那乘風上青雲的紙鳶。 如果人的一生也能像此時這隻薄紙紮成的俗物般一帆風順的話,那麼無傷心失意之人的世間又將會怎樣?也許她更希望自己就是碧空下斷了絲線牽絆的俗物,永久地淡漠了哀愁,直至墜地化爲泥土。 紫禁城反射出金光的琉璃瓦耀得城內抬首的人睜不開眼,明晃晃一片的燦爛日光,似乎就是太平盛世最好的吉兆。然籠在這片金燦光芒下的都察院不知爲何總瀰漫着一股使人壓抑的陰森,一板一眼的規矩,充滿死氣的沉悶建築風格,明明沒有刑場,可是鼻尖偏偏總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一干戴花翎的文官陸續踱步進來,或高聲闊談,或低聲耳語,大都在討論方纔早朝時的各項奏議。 “自從宮裏頭傳出‘上頭’要‘禪位’的說法後,這宮裏就分好幾幫子,每天有的沒的什麼都要爭。” “豈止,這些還都是明的,暗裏還不知怎麼樣呢。原官員之間就有不和,你聽今早上和大人同紀大人兩人的針鋒相對,其實皇上到底怎麼想大家都不清楚,何必呢。” “‘禪位’?!算了吧,‘上頭’這多半是考校衆阿哥來的……哎喲,這是我多嘴了。” “……” “哼,一朝天子一朝君。換作是我,也想以‘爲國、爲天下’的名義撈點油水。” “也對。今兒個皇上不是才下了一道諭旨嗎?準了陝甘總督勒爾謹在甘肅開辦捐監的請求,呵呵,明理人都知道這‘捐監’是個什麼東西。” …… 謝君恩在一旁默默地聽着同僚們的議論。 “禪位”?這種事無論如何同他這麼一個都察院四品官毫無關係,但……要是滿漢之間沒有鴻溝的話,自己此刻會在這兒嗎? 知道想下去也無意義,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加入衆人的談話。 “按照勒爾謹的說法,甘肅土地貧瘠,時有災荒,年年要求朝廷救濟。而通過捐納的方式,讓那些無法考取功名而財力有餘的人向朝廷提供一定數量的糧食換取監生名號,於國於民,俱爲有利。” “這捐納之風自明清以來就一直盛行不衰,說穿了就是以錢換取功名。唉,不管怎麼說,這捐監叫咱們胸前的這串朝珠都褪了色嘍。” “噓,話別亂講啊……這都察院裏也不是人人都憑支筆穿上這身官服的。那個王?望不就是靠着他家老爺子的銀子和聲名進了這裏嗎?人家現在可威風了,這次皇上就特意將其調任甘肅,出任布政使,委他以開捐收糧的重任。看來,以後他的仕途多半會青雲直上了。我們還是小心些說話好。” 仕途青雲直上?然後又能怎樣呢?榮華富貴一朝散。 心頭湧上無謂倦意的謝君恩假咳兩聲,其餘人會意,皆都噤聲不語。素來他的嚴肅和沉默使人敬畏,也令人難以接近。 “謝大人怎麼看此次皇上調王?望到甘肅的事情?”全都御史不怕唐突地走近他。 一蹙濃眉,他緩緩地道:“不是還沒去嗎?” “呃?”聽者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哈哈……”另一官員在旁大笑,“秦大人也真是的,謝大人的意思是王?望人沒到甘肅就是還未上任。既然未能上任,我們都察院也就暫時不用談論有關他在甘肅擔任布政使的事情。而且皇上給誰這個肥缺,更是輪不到我們有看法。” 被教訓的秦大人咧一下乾癟的嘴,但因官階略低而不敢顯露絲毫的不悅。 “王?望任布政使的事先別談論了,看看太陽,再不快點把今日的公務辦完,明天早朝時候小心龍顏大怒。”馬上有人出來打圓場,於是大家作鳥獸散。 雙眉緊擰,謝君恩一人獨步。官場究竟是什麼?深陷其中的他自然清楚。 捐納的黑暗,官官勾結的複雜,不握刀的手在輕搖紙扇間就要了無辜百姓的性命……而自己最初是爲何踏進這座天下人擠破頭也要一隻腳擠進門檻的廟堂呢? 年少時的迷惘,最初的惆悵,還有那股不服輸的倔強都是因爲那名女子吧?自己一定要堂堂正正立於“光明正大”匾額前與當今皇上相見的可笑執着,全爲那女子! 那女子……鶯飛草長的江南,有彩繪的紙鳶蕩在晴空,行走於柳岸的窈窕麗人……一切美景襯托中,她僅僅坐在窗前,露出一段白皙優雅的頸項。烏絲散落,披得香肩一身愁緒。眼神流轉間,氤氳薄薄的水氣,皆爲思念的悲傷煙雲……又或者是一身素衣倚着盛放的桃花而立,斜風暮雨中,一身的悽楚…… “……有緣識君……” 她常出神地反覆念此四字,即使歲月流逝,卻仍無法帶走其幾乎算是愚昧的純真。也許正因爲這不爲世事變遷而放棄的堅貞,至死,她都保有自身那份特屬江南的靈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