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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同謝君恩多天沒說過話了,彷彿他真的是給她時間安心考慮清楚自己的選擇。她在害怕,害怕自己和謝君恩不合適,害怕承認對自己沒有信心,害怕再看到不幸。年少未解世事的雲顏,做着一個有關納蘭性德的癡情之夢,天真地以爲云云滿清王孫中總有一個是像他那樣的貴公子。 頤祥的負心,豔紅的堅貞,可悲的結局除了讓她恍然初醒外,更叫她的天真無地自容。於是,她收斂了那份自傲的輕狂,圓了鋒芒畢露的棱角,也懂得世間不遂人願的悲哀。 她怕……怕自己只是因爲謝君恩與納蘭一樣都遭遇了早年喪妻的人生悲苦而動了心,並懷疑自己對其的感情。允許自己錯一次,但絕不可以第二次犯同一個錯誤。 “先生,這月餅好難做。”謝盈不耐地嘟起嘴,完完全全喪失信心。 回過神的人乍見一臉肉餡和麪粉的女孩不由莞爾一笑,以絲巾幫她擦拭乾淨。 “做不成沒關係,只要你待會兒多喫幾個就行。” “自然,我要喫先生親生做的。” “每個月餅都一樣,你哪能分得出是我做的還是廚娘做的。”她笑着將謝盈做壞的餅狀物一一收拾掉。 “我有做辨別的記號嘛。”謝盈很是得意地昂首。 “咦?有嗎?”雲顏看了又看,並沒發現任何異狀。 “當然有啦,我不告訴先生,誰叫先生這幾天都心不在焉的。和爹見了面又不說話,爹不說話也就算了,他原就不愛說話,可是連你都不說話就奇怪了。”謝盈心直口快地訴說不滿,孩子就是孩子。 “是嗎?你也這麼覺得嗎?那麼今天看到他我就先開口說話吧,畢竟有些事情光靠想,不去嘗試的話,永遠都想不出答案。”像是回答,卻也是自我鼓勵。 “先生……”謝盈痛苦地皺起雙眉,“盈兒我一點都聽不懂你說什麼,怎麼辦?” “你不用懂,只要喫月餅就行。”她捏捏故作老成的孩童的鼻子,乾淨的小臉一瞬間變成了戲臺上的丑角。 “要我喫、喫、喫,我會喫成廚娘那般肥,我不要。”彆扭的抱怨換來師長的笑顏,謝盈也鬆了一口氣地笑出聲。 “我去找啞兒來一起喫,然後喫不完的就要她帶回家給她那些兄弟姐妹喫。” “啞兒大概在李總管那兒幫忙,你去找她吧,順便幫我找找廚娘,該把廚房讓給她們做事了。” “好的,先生,我馬上就回來,你等我哦。”謝盈蹦跳着衝出廚房,沒跑多遠就發出“哎喲”一聲,引得屋內人趕忙走到屋外看個究竟。 “小……小姐……”李總管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慌手慌腳扶起被自己撞跌在地的小主子,“不,不好了……” 身後的啞兒同樣顯出不小的慌張,嘴巴張得老大,卻連個完整的發音都沒有。 “什麼不好了,李總管?”雲顏幫謝盈拍去沾在衣衫上的塵土,納悶地問。 “是,是……”老管家努力嚥下一口唾沫,緩緩神,“是老爺……” 謝君恩?謝君恩怎麼了?雲顏一急,便拉住老管家的衣袖。 “君恩出什麼事了嗎?” 喘不上氣,李總管點下頭。 “出了什麼事?快說啊!”謝盈跺腳大喊。 “老爺……他……李青剛剛回來說老爺今兒個早朝被皇上派人囚禁到刑部的大牢裏了!” 頭頂一陣昏眩,雲顏勉強站直身軀,來不及有所反應,僅聽到謝盈憤怒急躁的嬌喝聲。 “爲什麼皇上要把爹抓進大牢?爹又沒做壞事?會不會是皇上搞錯了?會不會是李青弄錯了?我要去找爹,給我備轎!” “盈兒!”拉住爲父大發小姐脾氣的學生,雲顏竭力冷靜地控制局面。 “先生?” “你先別急,讓我再問清楚點。”稍稍安撫年少的人,她面無血色地看向李總管,“消息可靠嗎?李青有沒有說皇上給君恩定的是什麼罪?” “應該可靠,李青剛報了信就向頤貝勒府跑去了,希望頤貝勒能想想法子救老爺。至於定的是什麼罪就不清楚了,老爺爲官雖不能說是兩袖清風,但也算清廉,難道是得罪了朝中的哪位權臣?不可能啊,和糰大人那邊我們府每年都打點大禮送過去的啊。” “伴君如伴虎,事事難料。李總管,麻煩你派人去找平素與你家老爺有點交情的官員打聽一下,另外再派人到刑部的大牢打點一下,好方便我們進大牢見上你家老爺一面。” “是,老奴這就去辦。”知道謝君恩有意娶雲顏過門,大難臨頭,忠心耿耿的老管家便不管對方是否有正式名分,全當女主子一般聽命差遣。 “慢!”雲顏叫住急着離去的人,“還有先別把老爺進大牢的事讓府裏其他人知道,省得大家人心惶惶,沒事也出點事。” “老奴知道,剛纔已經叫小兒李青保密,啞兒一般不說話,雲先生儘管放心。” 讚許地點點頭,雲顏儘量露出一個自然的微笑,一手拉緊不知所措、極爲不安的謝盈,一手伸向一個勁發抖的膽小丫鬟。 “啞兒,來,和你家小姐一起喫月餅吧。” “雲……先……生……” “先生……” 兩個女孩如飛進陷阱的小鳥般驚恐莫名,泫然欲泣。 “沒事的,先生向你們保證,最晚明天盈兒一定能見到你爹,啞兒一定能見到你家老爺。所以你們一定要乖乖的,聽先生話,多喫幾個月餅。盈兒,你別忘了要給你爹留兩三個,別都貪喫掉了。” “纔不會,先生真是的……明天我會親手把月餅放到我爹嘴裏。”眼淚不爭氣地滾落,“先生,真的不會有事嗎?我沒娘,就只有一個爹……我不要連爹都沒有。” “沒事的,一定沒事的。” 謝君恩入獄,她想都不曾想到過的晴天霹靂。但既然出乎意料的確實發生了,她必定得以無比堅韌的決心面對措手不及的所有的人與事。抱緊懷裏的女孩,她欲落淚,卻深知落淚無用。 幽暗的牢內,謝君恩聞到死亡的氣息。這裏是關押重犯的隔離牢房,很有可能不等找到申辯的機會,他就會被暗殺於此醜陋罪惡的鐵柵欄和爛草堆內。說來可笑,今早早朝時的那些罪狀他一條都不曾犯過,卻有口也不能辯駁。 一個是他好心爲之贖身收留於府的妓女,一個是自己巡察管轄範圍內的知縣,一個是自己已逝妻子的親兄長——堂堂頤貝勒府的五貝子,再加上一個頗受皇上寵愛的八皇子在旁煽風點火……就算心裏明白這是一個設計巧妙的圈套,然他作任何掙扎皆爲枉然。人證、物證……天衣無縫的僞造手段,足可將他逼得冤死也喊不出一個“冤”字。 鐵窗外的夜空望不到星辰,仰首,遠遠地瞧見少了小半的缺月。快中秋十五了,記得早上出府時還聽廚娘說今天雲顏要做鮮肉月餅。飢腸轆轆,他越發想念見不到面的佳人,還有任性天真的女兒。 府裏大概已經得知他落獄的消息了吧?會亂成一團嗎?盈兒會哭嗎?雲顏會怎麼辦?無情地甩袖而去呢?還是和盈兒一起抱頭痛哭?似乎她的個性註定絕不會出現他猜想的情景。 淒涼!悲悽! 他那哀怨了一生的娘,等了一生的娘,萬萬料不到她疼愛的兒子會成爲她等了一生的男子的階下囚吧? 君王無情!古今皆同! 他想到一個個迫不得已被罷官被調任的官場友人,再遠些,卻想到了康熙年間的被流放塞外的吳兆騫。若不是其好友顧貞觀以兩首《金縷曲》打動了納蘭性德,那麼吳兆騫怕是隻能客死異鄉。 而他,謝君恩,萬萬沒有像顧貞觀如此的生死之交!命運多舛,他突然間了無所求了!只是了無所求而有了無所求的悲哀與辛酸,自己的遭遇與吳兆騫二十年的流放相比,怕是另一種人間悽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