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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機此刻在會議室的桌面上悄悄地閃爍着來電的燈光,南湘的名字閃爍在手機屏幕上,但是我關了靜音,沒有察覺。 顧裏看着我,衝我說:“住在小山丘上的人,失足滾下去,只會被樹木刮傷,或者摔腫腳踝,但他們會活下去,會好起來,會再不怕死地爬上小山丘去。但是住在雲朵裏的人,摔下去,就只有死。沒人會給他們重來一次的機會。” 兩顆滾圓的眼淚,從我的眼眶裏滾出來,沒有溫度,一瞬間就被冷氣吹得冰涼。我胸腔裏是彷彿被燒滾的沸水,無數的話語失序般湧向我的喉嚨,而最後衝出我的嘴巴的,只有輕輕的三個字:“你活該。” 我覺得我一定發了瘋。 我說完這三個字後,顧裏二話沒說,毫不遲疑地轉身推開門,從走道獨自離去。走廊的頂燈沒有亮起,只有牆角暗紅色的安全燈發着光,大理石上氾濫出一片猩紅,彷彿滿地的鮮血。她的高跟鞋留下一地的血腳印,消失在電梯的門後面。 我看着對面的宮洺,他面無表情地站起來,看了看我,最終還是選擇什麼都沒說,走了。他的臉上再一次出現了之前的那種神色,我想我永遠都忘不了,那種悲憫,那種同情,彷彿隔着玻璃窗在看一個被隔離了的精神病病人。 kitty也轉身離開了,她走之前轉過頭衝我說了一句:“你有病。” ——多年以後,我在想,如果當時我接起了南湘的電話,那我們幾個還會不會走到如今的局面?如果當時,我跟隨着顧裏走出去,看到她坐在消防通道樓梯上疲憊的背影,我會不會走過去在她身旁,安靜地坐下來擁抱她,就像我們曾經青春的歲月裏,無數次擁抱彼此時一樣。 ——但是上帝從來都不會給我們,“如果”一次的機會。 chapter 06 一整個夏天,上海都在下雨。 雨水把整個城市澆得通透。我的衣服掛到院子的晾衣架上,好幾次都快要晾乾了,結果又來一場雨,把衣服澆溼。 馬路上到處都是貼着地面的溼淋淋的梧桐樹葉,幾百年前,當它們從法國移植過來時,它們肯定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如此入鄉隨俗地長遍上海各個昂貴的租界,它們把這個東方的城市打扮得異常嫵媚,帶上了價值連城的異域風情,它們撩動慾望,把赤裸的狼子野心和鋒利的刀光劍影,都全部包裹在它們溫柔而慵懶的沙沙聲裏——像是流鶯的歌聲粉飾着午夜的淒冷,像是飽滿的飯香掩蓋着弄堂的貧窮。 北京的柳絮紛飛,洛陽的牡丹富貴,成都的芙蓉錦簇,海南的椰林熱浪,都不及上海法國梧桐金貴,它們不動聲色地擁抱着路邊的黑色銅燈,擁抱着夜晚獨行的旅人,擁抱着深夜難以入眠的人,它們把茂密的枝幹樹葉,輕輕地掩在夜色裏亮燈的窗口,彷彿保護着一個動人的祕密。 我躺在牀上,手邊放着一本看到一半的外國小說,我睡不着——每當我失眠的時候,我就會從南湘的書架上偷來一本晦澀難懂的外國大部頭小說,翻上兩頁,立刻入眠,比安眠藥都好使,但現在,連我的殺手鐧都失效了。 這些天都是這樣子,準確地說來,是自從上次在公司裏和顧裏大鬧一場之後,就這樣了。我一次次地回憶起那個黃昏的場景,濃稠的暮色,被安全燈照得通紅的走廊,顧裏高跟鞋踩出的血腳印,大理石上氾濫出的一片猩紅,在夢境的最底層,在夢境的最邊緣,在夢境的最淺處,甚至在我清醒的時候,顧裏的背影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視網膜上,她漸漸遠去的身影越縮越小,最後化成一根黑色的鋼針刺進我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讓我覺得刺痛。 仔細想來,葉傳萍成爲我們公司總經理的那一天,絕對可以成爲我人生最倒黴日子的前三名。 在會議桌上,葉傳萍當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了我的低級錯誤,她用一張黃鼠狼的臉告訴大家“低級助理不用再參加以後的會議了”。 宮洺用如同看着神經病人的眼神看着我,不發一言,他的眼睛裏寫滿了高高在上的憐憫,和一種灰色的疲倦,我知道,那種顏色叫做“放棄”。 kitty冷冷地對我進行了總結陳詞,她塗着鮮紅脣膏的嘴脣中間,輕輕地吐出三個字,“你有病”。 然後,在我那句“你活該”的聲音裏,顧裏留給了我一個背影。 我的倒黴並沒有結束,反倒是剛剛開始,我覺得我纔是應了那一句“你活該”。 一系列的報應從下班離開寫字樓的電梯開始。電梯停在十二樓和十三樓的中央卡住了。檢修的工人把門撬開,要求我爬到上面一層,兩個穿着連身工作服的檢修工看起來就像是日本色情片裏的猥瑣男一樣,樂呵呵地站在十三樓的樓層上等待着我,他們認爲這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我如何去和他們解釋這對一個穿着緊身職業裝窄裙和細高跟鞋的女人來說,難度和讓他們去徒手攀爬東方明珠差不多——當然,像顧裏和kitty那種能穿着14細高跟鞋跨欄的專業選手不包括在內,她們從小身經百戰,如履平地,她們對高跟鞋那種遊刃有餘、如魚得水的狀態,讓人非常確信她們無論是睡覺還是洗澡,衝浪還是潛水時,她們都踩着一雙匕首般的兇器,你要硬說她們是穿着高跟鞋從子宮裏鑽出來的,多說幾次搞不好我也信。 當我灰頭土臉地爬上去之後,兩個虎背熊腰的工人衝我說“好啦小姐,你只需要走下十三樓就可以回家啦”。——你看,他們也覺得這是一件類似伸手拉開玻璃門一樣簡單的事情。我把鞋子脫下來,拉開漆黑的安全通道樓梯間的大門。 之後,在我回家的路上,一輛呼嘯而過的出租車開過路邊的一窪積水,迎面一排豎立的水牆拍打在我的身上,當初颱風“圓規”登陸上海時,巨浪衝擊防汛牆都沒這個猛烈。我感覺彷彿《青蛇》裏被巨浪打得元神出竅的白素貞似的,完全忘記了反應,在馬路邊呆如木雞。反倒是我身後的幾個提着菜回家的大媽,尖叫得格外投入,彷彿被潑到的人是她們。 再然後,我拉開包準備拿紙巾擦一下溼漉漉的臉,在翻找的時候,手機從包裏掉出來,摔在地上,液晶屏幕嘩啦啦裂開一張蜘蛛網。屏幕嗖一聲熄火了,看起來就像是它掙扎着向我告了個別。 這個時候,我反倒有點兒樂了。我覺得人遇到一連串無休止、高強度、高頻率、高質量的打擊之後,都會產生一種孟姜女哭長城,哭完一輪再一輪的同歸於盡的心情,我甚至在想,還能更倒黴麼?還能更戲劇化點兒麼?有本事就開一輛灑水車到人行道上來把我當場軋死啊,讓我的屍體陳列在《祝你生日快樂》的旋律裏被世界各國前來參觀世博會的國際友人們緬懷致敬啊。敢嗎?能嗎? 當我回到家打開門的時候,無情的上帝口齒清晰不容置疑地、彷彿中國移動代言人般地告訴我:“我能。” 南湘拿着那個我異常熟悉的《e》信封——我每天都會寄出去不下十個這樣的信封——表情複雜地拆了開來,然後把裏面的內容遞給了我,彷彿一個悲愴的法官將死刑判決書遞給心灰意冷的犯人一樣。 這還不是最後的一擊,任何的演唱會都有enre,那是情緒醞釀到最後眼淚鼻涕齊飛,萬衆大合唱的落幕高潮。 當天的enre曲,是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南湘走到沙發邊上,把電話接起來:“嗯,她在。”然後她望着我,說,“找你的。是崇……陸燒。” 我猛然想起,我此刻應該是和他一起在電影院裏的,我們約好了下班他在樓下等我,而我從樓梯安全通道走出來之後,完全忘記了這檔子事兒,就直接離開了公司。我把崇光一個人留在了公司裏。 我接過電話,在聽到他低低的溫柔聲音從話筒裏傳進我的耳朵時,我的眼淚刷地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