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1/1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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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細蕊回到北平也沒有舒心幾天,水雲樓裏就出了岔子。先是黎巧松給商細蕊配開箱戲的的時候胡琴左了調,這是很不應該的失誤,商細蕊下臺來朝着黎巧松拍桌子跺腳一頓埋怨——畢竟是寧九郎薦來的人,不能不給他留臉,而且京戲裏胡琴喫得重,戲班子對胡琴師傅向來是尊崇有加的。再過了一天,周香芸在臺上唱得好好的,也不是什麼見功夫的做工戲,忽然兩腿一軟就跪倒了,引得臺下戲迷起鬨喊倒好,對周香芸扔了一頭一臉的花生殼,喊他:“起來啵乖兒子,年都過去了,爸爸沒有壓歲錢給你!”商細蕊化妝化了一半,拿扇子遮着臉親自上臺向大夥兒告罪,才把風波平息下去。
周香芸跌倒在臺上還不至於害怕,只覺得非常難堪,等到商細蕊走上臺來,周香芸怕得背上一層冷汗,哆哆嗦嗦抬頭,看到商細蕊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攥緊了拳頭。周香芸此刻的心彷彿就被商細蕊攥在拳頭裏,攥得血都擰乾了,一點熱乎氣兒都沒有。商細蕊對底下戲子們可謂縱容,然而並不寬容。那意思是說,戲子們明爭暗鬥品德敗壞他都不在乎,水雲樓風氣差成這樣,他也安之若素的。但是誰要壞了戲,犯到商細蕊眼皮子底下,商細蕊一對一的修理起來,那是相當心狠手辣,小戲子們都捱過他的痛揍,別說打死勿論的賣身戲子,就算佔了輩分的師兄師姐們和商細蕊搭檔的時候跑了嗓子,他們寧可帶着戲妝花臉躲到大街上去,也不敢回到後臺面對一頭憤怒的毛驢。
周香芸被攙到後臺歇着,商細蕊下臺來繼續化妝,一句話也沒有責怪他,但是後臺安靜極了,大家不時向周香芸投來惋惜或者幸災樂禍的目光,都知道他馬上就要遭殃了。商細蕊今晚唱的雙陽公主,上臺之後,楊寶梨沒正經的湊到周香芸耳邊說:“要不然你也跑了吧!咱替你遮着,就說你病得不行了,瞧大夫去了。”
周香芸疲憊地搖搖頭。黎巧松在旁看了他一眼。
煎熬的時刻過得那麼快,商細蕊唱完了戲,但是人還沒從戲裏出來,他挺着背,昂着頭,桃花臉上一股驕傲神氣,大紅披風一抖擻,手裏的厚穗子馬鞭還沒撂下,好像隨時預備上馬。商細蕊走到周香芸面前,周香芸趕緊硬撐着站起來,商細蕊說話帶着戲中的雌音:“把戲服給我脫了!”
周香芸意識到將要發生什麼,認命地自個兒把戲服層層疊疊脫了,露出裏面一層貼身水衣。商細蕊揚手就是一鞭子。戲裏的鞭子叫做鞭子,實際上就是一根打滿穗子的木棍,周香芸這樣消瘦,木棍打在骨頭上硬碰硬,真是疼死了。周香芸渾身一震,咬着嘴脣沒有出聲。商細蕊早就看出周香芸這幾天無精打采魂不守舍的樣子,想是一個自在年過下來,過得心思懈怠了,那還不得打一打緊緊皮肉嗎?打到第三下,黎巧松上來攔住商細蕊:“夠了班主,你要把他的骨頭打斷了!”
商細蕊打量他:“沒你說話的份!”抬起手來又要打,黎巧松捉住了他的手腕。在水雲樓裏,很久沒有人和商細蕊起衝突了,商細蕊怎麼會容忍一個造反的,兩個人掰手腕似的較着勁。小來看着暗暗發急,臘月紅搖搖頭,不用看就知道黎巧松不會是商細蕊的對手。果然不過幾秒鐘的工夫,商細蕊丟掉鞭子,把黎巧松的兩隻手別到身背後,黎巧松痛不可耐,發出一聲慘烈的叫喊,額頭上瞬時冷汗涔涔,嘴脣都白了。商細蕊呆住了,他使出的這份力氣絕不至於讓人痛成這樣的,連忙鬆了手,愣愣地瞅着黎巧松,反倒無辜起來。黎巧松喘息了幾口氣,對商細蕊虛弱地說:“班主借一步說話。”
兩人在隔壁雜物間祕密地說話,期間就聽見商細蕊霹靂似的怒吼了幾聲,心想不要黎巧松沒眼色,繼續在那激怒商細蕊,商細蕊火起來把他活活打死了,跟前可連個說情的人都沒有。沅蘭十九他們幾個拍着胸脯,互相交換驚恐的眼神,十九低聲道:“哎呦,你說班主是不是在打人,嚇死我了!”小來強行把周香芸從地上攙起來,讓他橫臥在沙發上,給他灌了兩口熱水。周香芸不敢亂動,但是他實在沒有力氣,連小來都能輕易擺弄他了。
後臺門嘭地一破,商細蕊筆直朝周香芸走過去,在他額頭上摸了一把。周香芸一躺下就徹底泄了勁,眼神都迷糊了。商細蕊轉身寫下五六串電話號碼,囑咐說:“小梨子打電話給程二爺,讓他趕緊開車過來,一個地方不在就挨個往下打,非得把人找來不可。”楊寶梨領命去了,商細蕊看着周香芸,對小來說:“你把他臉上的妝卸了,換身衣服。”小來心頭一鬆,竟有點喜極而泣的感覺,感激地朝黎巧松望了一眼。黎巧松面容平淡,依然垂手那麼站着。
自從幾年前原小荻的三姨太來水雲樓鬧場子,程鳳台就把平時落腳的幾處電話都抄給商細蕊讓他備着,今天還是頭一回用上。商細蕊記性就是那麼好,幾串數字能夠記上幾年不走樣。但是楊寶梨這幾通電話打得着實艱難,程鳳台不在家裏也不在辦事處,他正在小公館和曾愛玉扯皮。曾愛玉整個春節都沒有見到程鳳台,沒人關懷她,也沒人搭理她,一逮到機會就要使勁的作勢,這裏痛那裏痛不可開交。程鳳台開始看在她隆起的肚子份上還哄着她點,特意買了稻香村的蜜三刀來,她得寸進尺,又鬧着要喫櫻桃。冰天雪地的,上哪兒給她弄櫻桃!曾愛玉退一步說奶油蛋糕上點綴的那種糖水櫻桃也可以,讓程鳳台去六國飯店給她買。程鳳台指着她的鼻子怒極反笑,說了句重話:“別說這不是我的孩子,就算是我的親生骨肉,惹急了我也不要了!橫豎進不了范家的門,你就想想我不要他了,還有誰會稀罕他吧!”說得曾愛玉一下子就沒了聲。電話鈴響了,程鳳台接起來聽了一會兒,轉身就走。出門的時候一回頭,看見曾愛玉蜷縮在沙發上發呆,身子一搖一搖。程鳳台暗自嘆了口氣。曾愛玉終究勝利了,喫過晚飯以後,老葛冒着寒氣送來兩瓶櫻桃罐頭擱在桌上,說:“這是二爺讓買的。”曾愛玉剛纔和程鳳台脣槍舌戰一滴眼淚也沒掉,這時候眼睛反而淚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