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霓喜只得不時地拿出錢來添菜,打點底下人,又獻着勤兒,幫着做點細活,不拿強拿,不動強動。閒時又到乾姊妹家走了幾遭,遇見的無非是些浮頭浪子,沒有一個像個終身之靠。在修道院裏有一次撞見了當初贈她戒指的米耳先生,他觸動前情,放出風流債主的手段,過後聞知她已經從倫姆健家出來了,現拖着兩個孩子,沒着沒落的,又知她脾氣好生難纏,他是個有身家的人,生怕被她訛上了,就撂開手了。尼姑們看準了霓喜氣數已盡,幾次三番示意叫她找房子搬家。霓喜沒奈何,在英皇道看了一間房,地段既荒涼,兼又是與人合住,極是狹隘醃髒的去處,落到那裏去,頓時低了身份,終年也見不着一個齊整上流人,再想個翻身的日子,可就難了。因此上,她雖付了定錢,只管俄延着不搬進去。正在替修道院聖臺上縫一條細麻布挑花桌圍,打算把角上的一朵百合花做得了再動身。
這一天,她坐在會客室裏伴着兩個小尼做活,玻璃門大敞着,望出去是綠草地,太陽霧沌池的,像草裏生出的煙——是香港所特有的潮溼的晴天。霓喜頭髮根子裏癢梭梭的,將手裏的針颳了刮頭皮,忽見園子裏有個女尼陪着個印度人走過,那人穿一身緊小的白色西裝,手提金頭手杖,不住的把那金頭去叩着他的門牙,門牙彷彿也鑲了一粒金的,遠看看不仔細。霓喜失驚道:“那是發利斯麼?”小尼道:“你認識他?
是個珠寶客人,新近賺了大錢。愛蘭師太帶了他來參觀我們的孤兒院,想要他捐一筆款子。”只見愛蘭師太口講指劃,發利斯·佛拉讓她一個人在煤屑路上行走,自己卻退避到草地上。修道院的草皮地須不是輕易容人踐踏的,可見發利斯是真有兩個錢了。霓喜手拿着活計就往外跑,到門口,又煞住了腳,向小尼拜了兩拜道:“多謝你,想法子把愛蘭師太請進來,我要跟那人說兩句話哩。我們原是極熟的朋友。”
霓喜一路喚着“發利斯,發利斯!”飛跑到他跟前,及至面對面站住了,卻又開口不得,低下頭又用指甲剔弄桌圍上挑繡的小紅十字架,又緩緩地隨着線腳尋到了戳在布上的針,取下針來別在衣襟上。發利斯也彷彿是很窘,背過手去,把金頭手杖磕着後腿。霓喜小拇指頂着挑花布,在眼凹裏輕輕拭淚,嗚咽道:“發利斯……”發利斯道:“我都知道了,嫂子。我也聽說過。”
雖然他全知道了,霓喜依舊重新訴說一遍,道:“雅赫雅聽了娼婦的鬼話,把我休了,撇下我母子三個,沒個倚傍。可憐我舉目無親的……發利斯,見了你就像見了親人似的,怎叫我不傷心!”說着,越發痛哭起來,發利斯又不便批評雅赫雅的不是,無法安慰她,只得從褲袋裏取出一疊子鈔票,待要遞過去,又嫌冒昧,自己先把臉漲紅了,撈了撈頂心的頭髮,還是送了過來,霓喜不去接他的錢,卻雙手捧住他的手,住懷裏拉,欲待把他的手擱在她心口上,道:“發利斯,我就知道你是個厚道人。好心有好報……”發利斯掙脫了手,在空中頓了一頓,似乎遲疑了一下,方纔縮回手去;縮回去又伸了出來,把錢放在她手裏的活計上,霓喜瞪了他一眼,眼鋒未斂,緊跟着又從眼尾微微一瞟,低聲道:“誰要你的錢?
只要你是真心顧憐我,倒不在乎錢。”
發利斯着了慌,一眼看見愛蘭師太遠遠立在會客室玻璃門外,便向她招手高叫道:“我走了,打攪打攪。”三腳兩步往園子外面跑,愛蘭師太趕上來相送,發利斯見有人來了,膽子一壯,覺得在霓喜面上略有點欠周到,因回頭找補了一句道:“嫂子你彆着急,彆着急。錢你先用着。”說着,人早已去遠了。霓喜將錢點了一點,心中想道:“他如此的怕我,卻是爲何?必定是動了情,只是礙在雅赫雅份上,不好意思的。”
第二天,她訪出了他寓所的地址,特地去看他,恰巧他出去了,霓喜留下了口信兒,叫他務必到修道院來一趟,有緊要的事與他商量。盼了幾日,只不見他到來。
這一天傍晚,小尼傳進話來說有人來找她,霓喜抱着瑟梨塔匆匆走將出來,燈光之下,看得親切,卻是崔玉銘。霓喜此番並沒有哭的意思,卻止不住紛紛拋下淚來,孩子面朝後趴在她肩上,她便扭過頭去偎着孩子,借小孩的袍褲遮住了臉。崔玉銘青袍黑褂,頭上紅帽結,笑嘻嘻地問奶奶好。霓喜心中煩惱,抱着孩子走到窗戶跟前,側倚窗臺,仰臉看窗外,玻璃的一角隱隱的從青天裏泛出白來,想必是月亮出來了。靠牆地上擱着一盆繡球花,那繡球花白裏透藍,透紫,便在白晝也帶三分月色;此時屋子裏並沒有月亮,似乎就有個月亮照着。霓喜對於崔玉銘,正是未免有情,只是在目前,安全第一,只得把情愛暫打靠後了。因顫聲道:“你還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