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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鈞聽見這話,一時倒不知道說什麼好了,也不便怎樣向她道謝,惟有怔怔地望着她笑着。曼楨被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一扭身伏在陽臺欄杆上。這家館子是一個老式的洋樓,樓上樓下燈火通明,在這臨街的陽臺上,房間裏面嘈雜的聲浪倒聽不大見,倒是樓底下五魁八馬的豁拳聲聽得十分清晰,還有賣唱的女人柔豔的歌聲,胡琴咿咿呀呀拉着。曼楨偏過頭來望着他笑道:“你不是說不來的麼,怎麼忽然又來了?”世鈞卻沒法對她說,是因爲想看見她的緣故。因此他只是微笑着,默然了一會,方道:“我想你同叔惠都在這兒,我也就來了。”
兩人一個面朝外,一個面朝裏,都靠在欄杆上。今天晚上有月亮,稍帶長圓形的。像一顆白淨的蓮子似的月亮,四周白濛濛的發出一圈光霧。人站在陽臺上,在電燈影裏,是看不見月色的。只看見曼楨露在外面的一大截子手臂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別的白,她今天也仍舊穿了件深藍布旗袍,上面罩着一件淡綠的短袖絨線衫,胸前一排綠珠紐子。今天她在辦公室裏也就是穿着這一身衣服。世鈞向她身上打量着,便笑道:“你沒回家,直接來的?”曼楨笑道:“噯,你看我穿着藍布大褂,不像個拜壽的樣子是吧?”
正說着,房間裏面有兩個同事的向他們這邊嚷道:“喂,你們還不來喫飯,還要人家催請!”曼楨忙笑着走了進去,世鈞也一同走了進去。今天因爲人多,是採取隨到隨喫的制度,湊滿一桌就開一桌酒席。現在正好一桌人,大家已經都坐下了,當然入座的時候都搶着坐在下首,單空着上首的兩個座位。世鈞和曼楨這兩個遲到的人是沒有辦法,只好坐在上首。
世鈞一坐下來,便有一個感想,像這樣並坐在最上方,豈不是像新郎新娘嗎?他偷眼向曼楨看了看,她或許也有同樣的感覺,她彷彿很難爲情似的,在席上一直也沒有和他交談。
席散後,大家紛紛地告辭出來,世鈞和她說了聲:“我送你回去。”他始終還沒有到她家裏去過,這次說要送她回去,曼楨雖然並沒有推辭,但是兩人之間好像有一種默契,送也只送到弄堂口,不進去的。既然不打算進去,其實送這麼一趟是毫無意味的,要是坐電車公共汽車,路上還可以談談,現在他們一人坐了一輛黃包車,根本連話都不能說。然而還是非送不可,彷彿內中也有一種樂趣似的。
曼楨的一輛車子走在前面,到了她家裏的弄堂口,她的車子先停了下來。世鈞總覺得她這裏是門禁森嚴,不歡迎人去的,爲了表示他絕對沒有進去的意思,他一下車,搶着把車錢付掉了,便匆匆地向她點頭笑道:“那我們明天見吧。”一面說着,就轉身要走。曼楨笑道:要不然就請你進去坐一會了,這兩天我家裏亂七八糟的,因爲我姊姊就要結婚了。不覺怔了一怔,笑道:“哦,你姊姊就要結婚了?”曼楨笑道:“嗯。”街燈的光線雖然不十分明亮,依舊可以看見她的眉宇間透出一團喜氣。世鈞聽見這消息,也是心頭一喜。他是知道她的家庭狀況的,他當然替她慶幸她終於擺脫了這一重關係,而她姊姊也得到了歸宿。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帶笑問道:“你這姊夫是怎麼樣的一個人?”曼楨笑道:“那人姓祝,'祝福'的祝。喫交易所飯的。”
說到這裏,曼楨忽然想起來,今天她母親陪着她姊姊一同去佈置新房,不知道可回來了沒有,要是剛巧這時候回來了,被她們看見她站在弄堂口和一個男子說話,待會兒又要問長問短,雖然也沒什麼要緊,究竟不大好。因此她接着就說:“時候不早了吧,我要進去了。”世鈞便道:“那我走了。”他說走就走,走過幾家門面,回過頭去看看,曼楨卻還站在那裏。然而就在這一看的工夫,她彷彿忽然醒悟了似的,一轉身就進去了。世鈞倒又站住了,發了一會愣。
次日照常見面,卻沒有再聽見她提起她姊姊結婚的事情。
世鈞倒一直惦記着。不說別的,此後和她來往起來也方便些,也可以到她家裏去,不必有那些顧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