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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世鈞在樓梯上就聽見他們在樓上大說大笑的。一個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人家這兒做功課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亂攤着書本、尺和三角板。曼楨的祖母手裏拿着一把筷子,把他的東西推到一邊去,道:“喂,可以收攤子了!
要騰出地方來擺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幾何三角,頭也不抬。
曼楨的祖母一回頭,倒看見了世鈞,忙笑道:“呦,來客了!”世鈞笑道:“老太太。”他走進房去,看見曼楨的母親正在替孩子們剪頭髮,他又向她點頭招呼,道:“伯母,曼楨回來了沒有?”顧太太笑道:“她就要回來了。你坐。我來倒茶。”
世鈞連聲說不敢當。顧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個孩子卻叫了起來:“媽,我脖子裏直癢癢!”顧太太道:“頭髮渣子掉了裏頭去了。”她把他的衣領一把拎起來,翻過來,就着燈光仔細撣拂了一陣。顧老太太拿了只掃帚來,道:“你看這一地的頭髮!”顧太太忙接過掃帚,笑道:“我來我來。這真叫'客來掃地'了!”顧老太太道:“可別掃了人家一腳的頭髮!讓沈先生上那邊坐吧。”
顧太太便去把燈開了,把世鈞讓到隔壁房間裏去。她站在門口,倚在掃帚柄上,含笑問他:“這一向忙吧?”寒暄了幾句,便道:“今天在我們這兒喫飯。沒什麼喫的——不跟你客氣!”世鈞剛趕着喫飯的時候跑到人家這兒來,真有點不好意思,但是也沒辦法。顧太太隨即下樓去做飯去了,臨時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鈞獨自站在窗前,向弄堂裏看看,不看見曼楨回來。他知道曼楨是住在這間房裏的,但是房間裏全是別人的東西,她母親的針線籃,眼鏡匣子,小孩穿的籃球鞋之類。牆上掛着她父親的放大照片。有一張牀上擱着她的一件絨線衫,那想必是她的牀了。她這房間等於一個寄宿舍,沒有什麼個性。看來看去,真正屬於她的東西只有書架上的書。有雜誌,有小說,有翻譯的小說,也有她在學校裏讀的教科書,書脊脫落了的英文讀本。世鈞逐一看過去,有許多都是他沒有看過的,但是他覺得這都是他的書,因爲它們是她的。
曼楨回來了。她走進來笑道:“你來了有一會了?”世鈞笑道:“沒有多少時候。”曼楨把手裏的皮包和書本放了下來,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空氣有點異樣,她彷彿覺得她一舉一動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紅着臉走到穿衣鏡前面去理頭髮,又將衣襟扯扯平,道:“今天電車上真擠,擠得人都走了樣了,襪子也給踩髒了。”世鈞也來照鏡子,笑道:“你看我上南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曬黑了?”他立在曼楨後面照鏡子,立得太近了,還沒看出來自己的臉是不是曬黑了,倒看見曼楨的臉是紅的。
曼楨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陽曬了總是這樣,先是紅的,要過兩天才變黑呢。”她這樣一說,世鈞方纔發現自己也是臉紅紅的。
曼楨俯身檢查她的襪子,忽然噯呀了一聲道:“破了!都是擠電車擠的,真不上算!”她從抽屜裏另取出一雙襪子,跑到隔壁房間裏去換,把房門帶上了,剩世鈞一個人在房裏。他很是忐忑不安,心裏想她是不是有一點不高興。他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看,剛抽出來,曼楨倒已經把門開了,向他笑道:“來喫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