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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跟大少奶奶說着,待會兒叫車伕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車。“大少奶奶帶着小健正在那裏喫粥,連忙起身叫女傭添副碗筷,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沈太太向世鈞道:”你喫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兒去吧。“世鈞道:”爸爸的病怎麼樣?“沈太太道:”這兩天總算好了些,前兩天可嚇死人了!我也顧不得什麼了,跑去跟他見了一面。看那樣子簡直不對,舌頭也硬了,話也說不清楚。現在天天打針,醫生說還得好好地靜養着,還沒脫離險境呢。我現在天天去。“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裏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世鈞簡直不能想象。尤其因爲她母親這種女人,叫她苦守寒窯,無論怎麼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種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雖然說是爲了看護丈夫的病。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歡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鈞不由得想起她母親平時,一說起他父親,總是用一種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與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靜,笑嘻嘻地說:“我也不愁別的,他家裏一點東西也不留,將來我們這日子怎麼過呀?要不爲這個,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麼,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還不如死了呢!”言猶在耳。
喫完早飯,他母親和他一同到父親那裏去,他母親坐着包車,另給世鈞叫了一輛黃包車。世鈞先到,跳下車來,一撳鈴,一個男傭來開門,看到他彷彿很詫異,叫了聲“二少爺。世鈞走進去,看見姨太太的娘在客室裏坐着,替她外孫女兒編小辮子,一個女傭蹲在地下給那孩子繫鞋帶。姨太太的娘一面編辮子一面說:”可是鼓樓那個來了?——別動,別動,爸爸生病呢,你還不乖一點!周媽你抱她去溜溜,可別給她瞎喫,啊?“世鈞想道:”'鼓樓那個'想必是指我母親,我們不是住在鼓樓嗎?倒是人以地名。“這時候”鼓樓那個“
也進來了。世鈞讓他母親在前面走,他跟在後面一同上樓。他這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眼光看他的母親,看到她的臃腫的身軀和慘淡的面容。她爬樓很喫力,她極力做出坦然的樣子,表示她是到這裏來執行她的天職的。
世鈞從來沒到樓上來過。樓上臥室裏的陳設,多少還保留着姨太太從前在“生意浪”的作風,一堂紅木傢俱堆得滿坑滿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風味,淡綠色士林布的窗簾,白色窗紗,淡綠色的粉牆。房間裏因爲有病人,稍形雜亂,嘯桐一個人睡一張雙人牀,另外有張小鐵牀,像是臨時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嘯桐的牀頭,在那裏用小銀匙喂他喫桔子汁,把他的頭抱在懷裏。嘯桐不知道可認爲這是一種豔福的表演。他太太走進來,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輕輕地招呼了一聲“太太”,依舊繼續喂着桔子水。嘯桐根本眼皮也沒抬。沈太太卻向他笑道:“你看誰來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爺來了!”
世鈞叫了聲“爸爸”。嘯桐很費勁地說道:“噯,你來了。你請了幾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別說話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說話麼?脣邊來碰碰他,他卻厭煩地搖搖頭,同時現出一種採促的神氣。姨太太笑道:“不喫啦?”他越是這樣,她倒偏要賣弄她的溫柔體貼,將她衣襟上掖着的雪白的絲巾拉下來,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頭挪挪,被窩拉拉。
嘯桐又向世鈞問道:“你什麼時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會走的,只要你不多說話。”嘯桐就又不言語了。
世鈞看了他父親,簡直不大認識,當然是因爲消瘦的緣故,一半也因爲父親躺在牀上,沒戴眼鏡,看着覺得很不習慣。姨太太問知他是乘夜車來的,忙道:“二少爺,這兒靠靠吧,火車上一下來,一直也沒歇着。”把他讓到靠窗一張沙發椅上,世鈞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沈太太坐在嘯桐牀面前一張椅子上,屋裏靜悄悄的。樓下有個孩子哇哇哭起來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樓下往上喊:“姑奶奶你來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着個小玻璃碾子在那裏擠桔子水,便嘟囔道:“一個老太爺,一個小太爺,簡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爺也是羅唆,一樣一個桔子水,別人擠就嫌不乾淨。”
她忙出忙進,不一會,就有一個老媽子送上一大盤炒麪,兩副碗筷來,姨太太跟在後面,含笑讓太太跟二少爺喫麪。世鈞道:“我不餓,剛纔在家裏喫過了。”姨太太再三說:“少喫一點吧。”世鈞見他母親也不動箸,他也不喫,好像有點難爲情,只得扶起筷子來喫了一些。他父親躺在牀上,只管眼睜睜地看着他喫,彷彿感到一種單純的滿足,脣上也泛起一絲微笑。世鈞在父親的病榻旁喫着那油膩膩的炒麪,心裏卻有一種異樣的悽梗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