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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走進那間辦公室,就看見曼楨那件淡灰色的舊羊皮大衣披在椅背上。她伏在桌上不知在那裏抄寫什麼文件。叔惠從前那隻寫字檯,現在是另一個辦事員坐在那裏,這人也仿效着他們經理先生的美國式作風,把一隻腳高高擱在寫字檯上,悠然地展覽着他的花條紋襪子與皮鞋,鞋底絕對沒有打過掌子。他和世鈞招呼了一聲,依舊蹺着腳看他的報。曼楨回過頭來笑道:“咦,你幾時回來的?”世鈞走到她寫字檯前面,搭訕着就一彎腰,看看她在那裏寫什麼東西。她彷彿很祕密似的,兩邊都用別的紙張蓋上了,只留下中間兩行。他這一注意,她索性完全蓋沒了,但是他已經看出來這是寫給他的一封信。他笑了一笑,當着人,也不便怎樣一定要看。他扶着桌子站着。說:“一塊兒出去喫飯去。”曼楨看看鐘,說:好,走吧。徑自把那張信紙拿起來疊了疊,放到自己的大衣袋裏。曼楨笑着沒說什麼,走到外面方纔說道:拿來還我。你人已經來了,還寫什麼信?一面看着,臉上便泛出微笑來。曼楨見了,不由得湊近前去看他看到什麼地方。一看,她便紅着臉把信搶了過來,道:“等一會再看。帶回去看。”世鈞笑道:“好好,不看不看。你還我,我收起來。”
曼楨問他關於他父親的病狀,世鈞約略說了一些,然後他就把他辭職的事情緩緩地告訴了她,從頭說起。他告訴她,這次回南京去,在火車上就急得一夜沒睡覺,心想着父親的病萬一要不好的話,母親和嫂嫂侄兒馬上就成爲他的負擔,這擔子可是不輕。幸而有這樣一個機會,父親現在非常需要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他管,趁此可以把經濟權從姨太太手裏抓過來,母親和寡嫂將來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了。因爲這個緣故,他不可能不辭職了。當然這不過是一時權宜之計,將來還是要出來做事的。
他老早預備好了一番話,說得也很委婉,但是他真正的苦衷還是無法表達出來。譬如說,他母親近來這樣快樂,就像一個窮苦的小孩子撿到破爛的小玩藝,就拿它當個寶貝。而她這點悽慘可憐的幸福正是他一手造成的,既然給了她了,他實在不忍心又去從她手裏奪回來。此外還有一個原因,但是這一個原因,他不但不能夠告訴曼楨,就連對自己他也不願意承認——就是他們的結婚問題。事實是,只要他繼承了父親的家業,那就什麼都好辦,結婚之後,接濟接濟丈人家,也算不了什麼。相反地,如果他不能夠抓住這個機會,那麼將來他母親、嫂嫂和侄兒勢必都要靠他養活。他和曼楨兩個人,他有他的家庭負擔,她有她的家庭負擔,她又不肯帶累了他,結婚的事更不必談了,簡直遙遙無期。他覺得他已經等得夠長久了,他心裏的煩悶是無法使她瞭解的。
還有一層,他對曼楨本來沒有什麼患得患失之心,可是自從有過慕瑾那回事,他始終心裏總不能釋然。人家說夜長夢多,他現在覺得也許倒是有點道理。這些話他都不好告訴她,曼楨當然不明白,他怎麼忽然和家庭妥協了,而且一點也沒徵求她的同意,就貿然地辭了職。她覺得非常痛心,她把他的事業看得那樣重,爲它怎樣犧牲都可以,他卻把它看得這樣輕。本來要把這番道理跟他說一說,但是看他那神氣,已經是很慚愧的樣子,就也不忍心再去譴責他,所以她始終帶着笑容,只問了聲:“你告訴了叔惠沒有?”世鈞笑道:“告訴他了。”曼楨笑道:“他怎麼說?”世鈞笑道:“他說很可惜。”
曼楨笑道:“他也是這樣說?”世鈞向她望了望,微笑道:“我知道,你一定很不高興。”曼楨笑道:“你呢,你很高興,是不是?你住到南京去了,從此我們也別見面了,你反正不在乎。”世鈞見她只是一味的兒女情長,並沒有義正辭嚴地責備他自暴自棄,他頓時心裏一寬,笑道:“我以後一個禮拜到上海來一次,好不好?這不過是暫時的事,暫時只好這樣。我難道不想看見你麼?”
他在上海耽擱了兩三天,這幾天他們天天見面,表面上一切都和從前一樣,但是他一離開她,就回過味來了,覺得有點不對。所以他一回到南京,馬上寫了封信來。信上說:我真想再看見你,但是我剛來過,這幾天內實在找不到一個藉口再到上海來一趟。這樣好不好。你和叔惠一同到南京來度一個週末。你還沒有到南京來過呢。我的父母和嫂嫂,我常常跟你說起他們,你一定也覺得他們是很熟悉的人,我想你住在這裏不會覺得拘束的。你一定要來的。叔惠我另外寫信給他。“
叔惠接到他的信,倒很費躊躇。南京他實在不想再去了。
他和曼楨通了一個電說,說:“要去還是等春天,現在這時候天太冷了,而且我上次已經去過一趟了。你要是沒去過,不妨去看看。”曼楨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一個人去好像顯得有點——突兀。”叔惠本來也有點看出來,世鈞這次邀他們去,目的是要他的父母和曼楨見見面。假如是這樣,叔惠倒想着他是義不容辭的,應當陪她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