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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還又跟那人客套了兩句,才掛上電話。然後就到櫃檯上去再買了一隻打電話的銀角子,再打一個電話到曼楨家裏去。當然那人所說的話絕對不會是假的,可是他總有點不能相信。鈴聲響了又響,響了又響,顯然是在一所空屋裏面。當然是搬走了。世鈞就像一個人才離開家不到兩個鐘頭,打電話回去,倒說是已經搬走了。使人覺得震恐而又迷茫。簡直好像遇見了鬼一樣。
他掛上電話,又在電話機旁邊站了半天。走出這家店鋪,在馬路上茫然地走着,淡淡的斜陽照在地上,他覺得世界之大,他竟沒有一個地方可去似的。
當然還是應當到她從前住的地方去問問,看弄堂的也許知道他們搬到哪裏去了,他們樓下還有一家三房客,想必也已經遷出了,如果有地址留下來,從那裏也許可以打聽到一些什麼。曼楨的家離這裏很遠,他坐黃包車去,在路上忽然想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的時候,他不是叫她搬家嗎?或者她這次搬走,還是因爲聽從他的主張?搬是搬了,因爲負氣的緣故,卻遲遲的沒有寫信給他,是不是有這可能?也許他離開南京這兩天,她的信早已寄到了。還有一個可能,也許她早就寫信來了,被他母親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他。——但是她突然辭了職卻又是爲什麼呢?這就把以上的假定完全推翻了。
黃包車在弄口停下。這地方他不知道來過多少回了,但是這一次來,一走進弄堂就感到一種異樣的生疏,也許因爲他曉得已經人去樓空了,馬上這裏的房屋就顯得湫隘破敗灰暗,好像連上面的天也低了許多。
他記得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因爲曼楨的家始終帶一點神祕性,所以踏進這弄堂就有點莫名其妙的包包自危的感覺,當然也不是沒有喜悅的成分在內。在那種心情下,看見一些女傭大姐在公共的自來水龍頭下淘米洗衣裳,也覺得是一個新鮮明快的畫面。而現在是寒冷的冬天,弄堂裏沒有什麼人。弄口有一個小木柵,看弄堂人就住在那裏,卻有一個女傭立在他的窗外和他談心。她一身棉襖褲,褲腰部分特別臃腫,把肚子頂得高高的,把她的白圍裙支出去老遠。她伏在窗口和裏面的人臉對臉談着。世鈞見這情形,就沒有和看弄堂的人說話。先走進去看看再說。
但是並沒有什麼可看的,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着昏霧似的灰塵。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地向弄口走了出來。這次那看弄堂的卻看見了他,就從小屋裏迎了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爲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弄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驚動看弄堂的替他開鐵門。現在這看弄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弄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說着,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桌上摸索着尋找那兩封信。剛纔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着,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向來人家家裏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爲沒有用傭人,所以看弄堂的儘管消息靈通,對於弄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帳,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不大熟悉,而且因爲曼璐過去的歷史,好像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祕性似的,他們不說,人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麼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弄堂的喃喃地道:“劉家——好像說搬到虹口去了吧。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聽見拉塌車的說,說上北火車站嘛。”世鈞心裏怦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曼楨當然是嫁了慕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慕瑾了。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於成爲事實了。”
他早就知道,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並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願的想法。慕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至於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楨沒有說,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並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她對慕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並不諱言的,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着,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世鈞想道:是的,我拿什麼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纔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爲我對家庭投降了,對我非常失望。不過因爲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眷戀。但是兩三年間,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而慕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她絕對不是藉故和我爭吵,只是因爲感情上先有了癥結在那裏,所以一觸即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