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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郊外散步,叔惠說:“你來得真巧,我正有幾句話想跟你當面說,信上不能寫的。”世鈞笑道:“什麼事情這樣神祕?”叔惠笑了一笑,道:“我下個月要離開上海了。”世鈞道:到哪兒去?厲害,我們廠裏有一個同事也被捕了。這人在宿舍裏跟我住一個房間,人非常好,我總是跟他借書看,也喜歡找他長談,所以我跟他認識以來,我倒是覺得——思想上起了很大的變化。“世鈞聽到這裏,也就明白了幾分,便低聲道:”你是不是要到西北去?“那時候紅軍北上抗日,已經到了陝北了。當下叔惠點了點頭。世鈞頓了一頓,便又低聲道:你在這兒有危險麼?有那個光榮。我不過想着,像我們這樣一個工程師,在這兒待着,無論你怎麼樣努力,也是爲統治階級服務。還是上那邊去,或者可以真正爲人民做一點事情。”
世鈞默然點了點頭。他們在曠野中走着,楊樹浦的工廠都放工了,遠遠近近許多汽笛嗚嗚長鳴,煙囪裏的煙,在通紅的夕陽天上筆直上升。叔惠突然握住世鈞的手,道:“你也去,好不好?像我們這樣稍微有點技能的人。總想好好地爲社會做點事情,可是你看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社會。”世鈞道:我想,只要是個有一點思想的人,總不會否認我們這社會是畸形的,不合理的,不過——“叔惠笑道:”不過怎麼?“世鈞望着他笑了笑,道:”我缺少你這種革命精神。“叔惠默然了一會,因道:”你不去我真覺得失望。實在是應當去看看。
值得去看看——完全是一種新氣象。我覺得中國要是還有希望的話,希望就在那邊。“兩人又在沉默中走了一程子路,世鈞便道:”其實我——去是也未嘗不想去,可是我的情形不太簡單。“叔惠覺得他是推託的話,便沒有說什麼,隔了一會,卻又忍不住說道:”其實老伯現在去世了,你不是更自由了嗎,你把家裏的事情給安排一下,伯母的生活也不成問題了,你可以站起來就走。“世鈞不語,過了一會才向他笑道:”事實是,我——我就要結婚了。“叔惠聽見這消息,好像也是意料中的事,並不感到詫異,世鈞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以爲他是和曼楨結婚,就不等他開口,連忙補上一句,道:”我跟翠芝訂婚了。“叔惠愕然道:”你跟翠芝?“說着,忽然笑了起來。
世鈞覺得他這種態度好像有一點侮辱性,也不知道是對翠芝還是對自己而發的,總之是很可氣。
叔惠笑完了便說:“你跟翠芝結婚,那你就完全'泥足'了,只好一輩子做一個闊少奶奶的丈夫,安分守己地做這個舊社會的順民了。”世鈞只淡笑了一下,道:“那也在乎各人自己。”他顯然是不大高興,叔惠也覺得了,自己就又譴責自己,爲什麼這樣反對他們結合呢,是否還是有一點私心,對於翠芝,一方面理智不容許自己和她接近,卻又不願意別人佔有她。那太卑鄙了。他這樣一想,本來有許多話要勸世鈞的,也就不打算說了。
他笑道:“你看我這人真豈有此理,還沒跟你道喜呢,只顧跟你擡槓!”世鈞也笑了。叔惠又笑道:“你們什麼時候訂婚的?”世鈞道:“就是最近。”他覺得似乎需要一點解釋,因爲他一向對翠芝毫無好感,叔惠是比誰都知道得更清楚的。他便說:“從前你記得,我嫂嫂也給我們介紹過的,不過那時候她也還是個小孩,我呢,我那時候大概也有點孩子脾氣,越是要給我介紹,我越是不願意。”他這口吻好像是說,從前那種任性的年青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而現在是穩步進入中年,按照他們同一階層的人們所習慣的生活方式,循規蹈矩地踏上人生的旅途。叔惠聽見他這話,倒覺得一陣淒涼。他們在野外緩緩行來,已經暮色蒼茫了,一羣歸鴉呱呱叫着在頭上飛過。世鈞又說起叫他做伴郎的話,叔惠推辭說他動身在即,恐怕來不及參與世鈞的婚禮了。但是世鈞說,如果來不及的話,他寧可把婚期提早一些,想必翠芝也會同意的。叔惠見他這樣堅持,也就無法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