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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楨就也進去了。
阿寶說祝家現在住在大安裏,曼楨常常走過那裏的。她每天乘電車,從她家裏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這大安裏就是必經之地。現在她走到這裏總是換到馬路對面走着,很擔心也許會碰見鴻才,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究竟討厭。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面。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着自己的孩子的歲數,想着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着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操兵似的並排走着,齊齊地舉起手裏的算盤,有節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子發出“咵!咵!”的巨響,作爲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支。
曼楨在他們後面,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斷,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一個孩子說:“馬正林的爸爸開面包店的,所以馬正林天天有小麪包喫。”言下不勝豔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裏裏面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弄堂裏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後面過了馬路,走進這弄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這樣的,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出氣味來,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覺得骯髒。雖然沒下雨,弄堂裏地下也是溼粘粘的。走進去,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正中停着個臭豆腐乾擔子,挑擔子的人叉着腰站在稍遠的地方,拖長了聲音吆喝着。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乾,自己動手在那裏抹辣醬。好像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眼光就被她旁邊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兩人穿着同樣的紫花布棉袍,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他們腳上還穿着老棉鞋,可是光着腳沒穿襪子,那紅赤赤的腳踝襯着那舊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悽慘的感覺。那男孩子頭髮長長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臉上雖然髒,彷彿很俊秀似的。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雖然只見過一面,而且是在好幾年前,曼楨倒記得很清楚。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這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甚至於一點也沒有長高——其實當然並不是沒有長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
那招弟站在豆腐乾擔子旁邊,從小瓦罐裏挑出辣醬來抹在臭豆腐乾上。大概因爲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麪包上塗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乾塗得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