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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她忽然發現那孩子渾身冰冷——不知道什麼時候死的,都已經僵硬了。她更緊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臉撳沒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發覺這是一個死孩子。然而已經被發覺了。那滿臉橫肉的周媽走過來就把他奪了過去,用蘆蓆一卷,挾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卻在蘆蓆卷裏掙扎着,叫喊起來:“阿姨!
阿姨!“那孩子越喊越響,曼楨一身冷汗,醒了過來,窗外已經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楨覺得她這夢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爲想起過去的事情,想到世鈞,心裏空虛得難過,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斷的印象湊成了這樣一個夢。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來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門的時候,還不到七點,離她辦公的時候還有兩個鐘頭呢。她在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決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
其實,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她忽然發現了她一直有這意念。所以出來得特別早,恐怕也是爲了這個緣故。
快到大安裏了。遠遠地看見那弄堂裏走出一行人來,兩個槓夫抬着一個小棺材,後面跟着一個女傭——不就是那周媽嗎!曼楨突然眼前一黑,她身體已經靠在牆上了,兩條腿站都站不住。她極力鎮定着,再向那邊望過去。那周媽一隻手舉着把大芭蕉扇,遮住頭上的陽光,嘴裏一動一動的,大概剛喫過早飯,在那裏吮舐着牙齒。這一幅畫面在曼楨眼中看來,顯得特別清晰,她心裏卻有點迷迷糊糊的。她覺得她又走入噩夢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經過。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媽打聽一聲,死的是什麼人,但是那周媽又不認識她是誰。她這一躊躇之間,他們倒已經去遠了。她一轉念,竟毫不猶豫地走進大安裏,她記得祝家是一進門第四家,她徑自去撳鈴,就有一個女傭來開門,這女傭卻是一箇舊人,姓張。這張媽見是曼楨,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聲“二小姐”。曼楨也不和她多說,只道:孩子怎麼樣了?腳踏實地了,但是就像電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覺得一陣眩暈。她扶着門框站了一會,便直截地舉步往裏走,說道:“他在哪兒?我去看看。”那張媽還以爲曼楨一定是從別處聽見說孩子病了,所以前來探看,便在前面引路,這是個一樓一底的石庫門房子,從後門進去的,穿過竈披間,來到客堂裏。客堂間前面一排門都釘死了,房間裏暗沉沉的,靠裏放着一張大牀,孩子就睡在那張牀上。曼楨見他臉上通紅,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額上摸了摸,熱得燙手。剛纔張媽說他“今天好些了”,那原來是她們的一種照例的應酬話。曼楨低聲道:“請醫生看過沒有?”張媽道:“請的。醫生講是他姊姊過的,叫兩人不要在一個房間裏。”曼楨道:“哦,是傳染病。你可知道是什麼病?”張媽道:“叫什麼猩紅熱。招弟後來看着真難受——可憐,昨天晚上就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