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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仗打到這裏來了。顧太太一直主意不定,想到上海去,這時候路上也難走,她孤身一個人,又上了年紀,沿途又沒有人照應。後來是想走也不能走了。
上海這時候早已淪陷了。報紙上登出六安陷落的消息,六安原是一個小地方,報上刊出這消息,也只是短短几行,以後從此就不提了。曼楨和偉民傑民自然都很憂慮,不知道顧太太在那裏可還平安。偉民收到顧太太一封信,其實這封信還是淪陷前寄出的,所以仍舊不知道她現在的狀況,但還是把這封信互相傳觀着,給傑民看了,又叫他送去給曼楨看。傑民現在在銀行裏做事,他大學只讀了一年,就進了這爿銀行。
這一天他到祝家來,榮寶是最喜歡這一個小舅舅的,他一來,就守在面前不肯離開。天氣熱,傑民只穿着一件白襯衫,一條黃卡其短褲,這兩年因爲戰爭的緣故,大家穿衣服都很隨便。他才一坐下,那榮寶正偎在曼楨身邊,忽然回過頭去叫了聲:“媽。”曼楨應了聲:唔?曼楨向傑民膝蓋上望了一望,不禁笑了起來道:“我記得你這疤從前沒有這樣大的。人長大,疤也跟着長大了。”傑民低下頭去在膝蓋上摸了一摸,笑道:“這還是那時候學着騎自行車,摔了一跤。”說到這裏,他忽然若有所思起來。曼楨問他銀行裏忙不忙,他只是漫應着,然後忽然握着拳頭在腿上捶了一下,笑道:“我說我有一樁什麼事要告訴你的!看見你就忘了。——那天我碰見一個人,你猜是誰,碰見沈世鈞。”也是因爲說起那時候學騎自行車,還是世鈞教他騎的,說起來就想起來了。他見曼楨怔怔的,彷彿沒聽懂他的話,便又重了一句道:沈世鈞。他到我們行裏來開了個戶頭,來過好兩次了。傑民道:“要不然我也不會認得了,我也是看見他的名字,纔想起來的。我也沒跟他招呼,他當然是不認得我了——他看見我那時候我纔多大?”說着,便指了指榮寶,笑道:“纔跟他一樣大!”曼楨也笑了。她很想問他世鈞現在是什麼樣子,一句話在口邊,還沒有說出來,傑民卻欠了欠身,從褲袋裏把顧太太那封信摸出來,遞給她看。又談起他們行裏的事情,說下個月也許要把他調到鎮江去了。幾個岔句一打,曼楨就不好再提起那樁事了。其實也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問一聲有什麼要緊,是她多年前的戀人,現在她已經是三十多歲的人,孩子都這麼大了,尤其在她弟弟的眼光中,已經是很老了吧?但是正因爲是這樣,她更是不好意思在他面前做出那種一往情深的樣子。
她看了看她母親的信,也沒什麼可說的,彼此說了兩句互相寬慰的話,不過大家心裏都有這樣一個感想,萬一母親要是遭到了不幸,大家不免要責備自己,當時沒有堅持着叫她到上海來。傑民當然是沒有辦法,他自己也沒有地方住,他是住在銀行宿舍裏。偉民那裏也擠得很,一共一間統廂房,還有一個丈母孃和他們住在一起,他丈母孃就這一個女兒,結婚的時候說好了的,要跟他們一同住,靠老終身。曼楨和他不同,她並不是沒有力量接她母親來。自從淪陷後,只有商人賺錢容易,所以鴻才這兩年的境況倒又好轉了,新頂下一幢兩上兩下的房子,顧太太要是來住也很方便,但是曼楨不願意她來。曼楨平常和她兩個弟弟也很少見面的,她和什麼人都不來往,恨不得把自己藏在一個黑洞裏。她自己總有一種不潔之感。
鴻纔是對她非常失望。從前因爲她總好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想了她好幾年了,就連到手以後,也還覺得恍恍惚惚的,從來沒有覺得他是佔有了她。她一旦嫁了他,日子長了,當然也就沒有什麼希罕了,甚至覺得他是上了當,就像一碗素蝦仁,其實是洋山芋做的,木木的一點滋味也沒有。他先還想着,至少她外場還不錯,有她這樣一個太太是很有面子的事,所以有一個時期他常常逼着她一同出去應酬,但是她現在簡直不行了,和他那些朋友的太太們比起來,一點也不見得出色。她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着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有時候人家說話她也聽不見,她眼睛裏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氣。怎麼她到了他手裏就變了個人了,鴻才真覺得憤恨。所以他總是跟她吵鬧。無論吵得多厲害,曼楨也從來沒有跟他翻舊帳,說她嫁給他本來不是自願。她也是因爲怕想起從前的事情,想起來只有更傷心。她不提,他當然也就忘了。本來,一結婚以後,結婚前的經過也就變成無足重輕的了,不管當初是誰求誰,反正一結婚之後就是誰不講理誰佔上風。一天到晚總是鴻才向她尋釁,曼楨是不大和他爭執的,根本她覺得她是整個一個人都躺在泥塘裏了,還有什麼事是值得計較的。什麼都沒有多大關係。
六安淪陷了有十來天了,匯兌一直還不通,想必那邊情形還是很混亂。曼楨想給她母親寄一點錢去,要問問傑民匯兌通了沒有,這些話在電話上是不便說的,還是得自己去一趟,把錢交給他,能匯就給匯去。他們這是一個小小的分行,職員宿舍就在銀行的樓上,由後門出入。那天曼楨特意等到他們下班以後纔去,因爲她上次聽見傑民說,世鈞到他們行裏去過,她很怕碰見他。其實當初是他對不起她,但是隔了這些年,她已經不想那些了,她只覺得她現在過的這種日子是對不起她自己。也許她還是有一點恨他,因爲她不願意得到他的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