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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鈞機械地站起來向她點頭微笑,她也笑着跟他點頭招呼。他聽見許太太的聲音在那兒說話,那聲音好像嗡嗡的,忽高忽低簡直不知道她在那兒說些什麼。但是事後憑一種聽覺上的記憶力,再加上猜測,他想着她大概是對曼楨說,叔惠等了半天,當她不來了,所以出去了。想必她是和叔惠約好了的。曼楨笑道:“我是來晚了。因爲我們公司裏在那兒忙着準備明天遊行的事,沒想到鬧到這時候。”許太太笑道:“一定累了,快坐會兒吧。”
曼楨坐了下來,許太太也在世鈞旁邊坐了下來。許太太始終有點窘,因爲她想象着他們見了面一定很窘。房間裏有非常靜寂的一剎那,許太太拿起芭蕉扇來搖着,偏是那把扇子有點毛病,扇柄快折斷了,扇一下,就“吱”一響。那極輕微的響聲也可以聽得很清楚。
許太太似乎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說,結果倒是世鈞和曼楨努力找出些話來和她說,想叫她不要感到不安。曼楨先問候裕舫,世鈞便又說起裕舫明天也要去遊行的事。談了一會,許太太起身去替曼楨倒茶,曼楨便站起來笑道:“伯母別倒茶了,我回去了,過一天再跟叔惠約吧。”世鈞道:“我也要走了。”
兩人一同走了出來。一到外面,馬上沉默下來了。默默地並排走着,半晌,世鈞終於微笑着說:“你找叔惠有什麼事嗎?”曼楨道:“我因爲看見報上招考各種的人到東北去服務,我想考會計,不知行不行。想問問叔惠可知道那邊的情形。”
世鈞不覺呆了一呆,微笑道:“你預備到東北去啊?”曼楨笑道:“不知道去得成去不成呢!”她因爲要乘電車,只管往大街上走,越往前走越熱鬧,人行道上熙來攘往,不但揮汗如雨,有人一面走一面吮着棒冰,那棒冰的溶液揮灑在別人的手臂上,倒是冰涼的,像幾點冷雨。這樣擁擠,當然談話也是不可能的了。世鈞突然說道:“你有事情嗎?一塊兒去喫飯好吧?就在這兒隨便找個地方坐坐,可以多談談。”曼楨稍微猶豫了一下,便說了聲“好”,聲音卻很低微。
前面剛巧就是一家廣東小喫店,世鈞也沒有多加考慮,就走進去了。天已經黑了,離喫飯的時候卻還早,裏面簡直沒有什麼人。他們在靠裏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先叫了兩瓶汽水來喝着。這裏的陳設很簡陋,坐的是藤椅子,地方倒還涼爽。他們這張桌子靠近後窗,窗外黑洞洞的是一個小天井,穿堂風很大,把那淡綠布窗簾吹得飄飄的。世鈞坐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向曼楨望過去,他始終也沒有好好地看看她。她穿着青底小白格子的衣服,頭髮梳得很伏貼,但還是有一點毛毛的;因爲天氣熱,用一根帶子在後面鬆鬆地一紮。世鈞微笑道:“你還是那樣子,一點也沒變。”曼楨笑道:“不見得吧。”
也許她是憔悴得多了,但是在他看來,她只是看上去有一點疲倦。世鈞倒也很高興,她還是和從前一模一樣,因爲如果衣服面貌都和他的記憶中的完全相像,那一定是在夢中相見,不是真的。
曼楨拿起一張菜單來當扇子扇,世鈞忽然注意到她手上有很深的一條疤痕,這是從前沒有的。他帶笑問道:“咦,你這是怎麼的?”他不明白她爲什麼忽然臉上罩上了一層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