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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娉婷把一頁對白遞還給助導,然後獨自地靜默了。
大夥都在等她進入角色,她漫不經意地,把感情掏出來,放進這個女人的身上了。只一示意,機器軋軋開動,眼神起了變化,淚花亂閃而不肯淌下,她對死是畏懼的,不過生卻更無可戀,她近乎低吟地念着對白:
“媽,我對不起您,不能養您終老。我是多麼地希望親眼看着您好起來,回到過去的日子,雖然窮,一家過得快快樂樂,不過一切已經遲了,我已經是一個不名譽的女人了,每天在跳舞場,出賣自己的身體和靈魂。我對愛情並無所求,只求一位愛我、體貼我的愛人,就該滿足了,這不過是起碼的要求,不過難得啊!當我打開了抽屜,發覺裏頭一無所有,媽,我真的一無所有,惟一有的,是肚中的孩子,但我不願意讓他來到這個醜惡的世界中受盡苦楚折磨,受盡玩弄,被這時代的洪流卷沒,失去自己,媽,我要去了……”電影中,瀕死的人往往需要賣力氣念一段冗長的對白來交待她的前塵往事,一生一世——雖然一早已經拍過了,卻不憚煩地重複一遍,好提醒觀衆們,她有多痛苦!觀衆們聽不見,但看得出。段娉婷的淚終流下來了,表演時她得到無窮無盡的,彌補了精神上的空虛。
整個攝影場中的蒼生,都在聆聽她的獨白,不知是她的演技,抑或是這個虛構的老套故事,總之騙盡了蒼生。
她拿起了安眠藥,一片一片,一片一片地吞下去了。很多人的臉孔出現在眼前。男人的臉孔,有最愛的,也有最恨的——第一個男人是她父親。在鹽鋪的倉庫裏,她十五歲,父親強暴地要她,事前事後,都沾了一身鹹味,至今也洗不掉。啊。也許因爲這樣,她竟是特別地愛洗澡,用牛奶洗,用浴露,用香水。奇怪,總是鹹得悶煞人。
幸虧南京路發生了五卅慘案,一九二五年,她最記得了,工人、學生們爲抗議日本紗廠槍殺工人領袖,所以聚集示威演講宣傳。老閘巡捕房前開槍了,九死十五傷,有個路人中了流彈——他不是無辜,他是償還。
段娉婷認定了是天意,巡捕代她放了一槍,收拾了父親。早已喪母的二男一女便開始自食其力。兩個哥哥壞了,混跡人海,很難說得上到底幹了什麼。自己這個做妹妹的,也壞了,但她卻有了地位。
——地位?
她不過是當不慣薦人館介紹過去的傭工,便毅然考了演員,過五關,睡六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