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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虧那年繭子漲價,也幸虧梅吳娘一個人勞作慣了從不指望橫財偏財,把賣繭的錢拿出來,買回五十棵桑樹。第二年、第三年蠶繭價錢更好,梅吳娘不再賣繭,而在鎮上賃下一間繅絲坊,自產的繭子自家繅成絲,所以梅大榕再次兩手空空回來往她肚裏填孩子時,她已經開了三間繅絲坊,二人之下,百人之上;二人,是她的公婆。梅大榕看見女人的肚子又大起來,囑咐她一定要生個男仔,便扭回頭去金山城了。
梅大榕在四十五歲上帶着他的一百一十一塊美元從金山搭船返鄉。那一百一十一塊錢是他的一隻耳朵換的。修築加拿大通美國的鐵路時,他跟幾個華人苦力一塊埋炸藥炸石頭,一塊飛石削掉了他的左耳。老闆從保險公司爲他要來一百一十一塊錢。上了返鄉的汽船後,這筆耳朵錢讓他乍富又窮、窮了又富,三更做乞丐、五更做老財,橫渡太平洋的航程幾千海里,他經歷了幾十種人生與幾十種家境,最終還是跟孃胎裏出來一樣乾淨,身上估衣店估來的裏外衣服都輸給了別人。他說:我姓梅的不會賴的,下船之前一定把衣服扒給你。梅大榕說話算話,投海前把那至少比他身量大三個尺碼的黑色洋服和汗衫底褲全扒下來,一一搭在了甲板上。
因此梅家五代之後的女性傳人梅曉鷗看見媽閣海灘上時而打撈起一個前豪傑時,就會覺得鹹水泡發的豪傑們長得都一個樣,都是她阿祖梅大榕的模樣。
假如梅大榕的遺腹子不是讓梅家老人及時營救的話,就不會在二○○八年十月三號這天存在着一個玉樹臨風的梅曉鷗了。
她感覺太陽光哆嗦了一下。也許風眼就要過去了。
誤點了五個小時的飛機假如不在臺風的風眼過去之前降落,她的等待就會不可預估地延長。再等十一假期就等短了。就是說,讓那個人傾家蕩產的概率就小了。曉鷗的客戶們都被她在心裏稱爲"那幫人",今天來的是個單打獨鬥的大客戶,所以就是"那個人"。她存心忽略客戶們的姓名;有名有姓的人容易讓她用意氣,動感情,而摻了意氣和感情,她不會有如今的成功,儘管她從不敢細想她到底算幹什麼的。假如要她填一張身份表格,職業這一欄就必然要填入"自由職業"。自由職業者是個遼闊的灰色地帶,藏龍臥虎,藏污納垢。畫家、作家、音樂家、盲人推拿師、維修手機和電腦的、站街女、按摩女、報刊撰稿人,都算自由職業者,當然也包括梅曉鷗這類給賭場貴賓廳拉客戶做掮客的。曉鷗這一行在媽閣有個頭銜,叫"疊碼仔"。鑑於她在身份表的性別欄目中填寫的是"f",那麼她知道一些賭客背地裏會稱她"疊碼囡"。比方"把自己還挺當個人,不就是個疊碼囡嗎?"一般出來這種不屑之詞,都是在她向他們討賭債的時候。
終於聽到廣播員說從北京飛來的飛機要降落了。時間是下午五點半。風每分鐘都在提速。颱風在和飛機賽跑。停了一會,另一個女廣播員開始呼叫幾個臺灣乘客的名字,請他們立即到登機口,飛往臺北的飛機馬上要起飛了。都是男人的名字。那幾個臺灣男同胞在賭檯上迷途忘返了。也或許他們輸光了錢,直接上了去索莫娃或阿拉斯加的遠洋漁船,用一年生命換一筆高薪,爲了還能回到媽閣來收復失去的籌碼。就像曉鷗的阿祖梅大榕一樣,在美國舊金山和老家東莞之間、在富庶和赤貧之間往返,最終壯烈自盡。原來海峽兩岸,往昔今夕,彼此彼此。女廣播員叫喊的音色都變了,像傍晚在野墳地裏喊魂。
那個人從海關出口向她走來。她斜一眼手裏的接人告示,重溫了一下上面的黑體字:kev duan。曾經發生過把這個人和那個人的名字混淆的事,那是比較得罪人的,尤其是自以爲獨特的人。她向前迎了一步,微笑說段總辛苦了。段姓男人很矜持。他們在開始時都很矜持。所有的開始都很好,但都離他們落花流水不遠。梅小姐辛苦了,讓你久等啊。對着一張矜持的面孔,她怎麼也叫不出老劉告訴她的名字。水電部的副司長老劉在電話裏跟她說,就叫段總kev;老劉用山東侉音發出帶平仄、帶兒化音的洋名字,說段總樂意女人叫他"凱文兒"。從海關出口那道長長的圍欄走出來需要三分多鐘。沿着圍欄站滿各旅行團、各酒店接客的人,一張張甲方對乙方的公文臉。而段凱文在幾分鐘之後變了,曉鷗形容不了這種變化,但她感到他變成了一個和"那幫人"有區別的人,假如和他單獨在電梯裏相遇,她會希望和他搭訕幾句。段總個頭挺拔伸展,腹部弧度不大,鼻樑端正,臉上的中年浮腫不嚴重。接下去,在曉鷗的車裏,她發現他談話量適中,得體地親熱,還有種不讓她討厭的當家態度。漸漸地,他跟老劉介紹的凱文兒不是一個人了。
老劉怎麼介紹他的呢?一年掙幾個億,北京三環內幾個樓盤已經入住、五環外幾個樓盤正開盤的大開發商,上過財富雜誌和各種大報小報的成功人士,一年賭桌上玩個把億,那是段太太嬌縱他出來怡情消遣的。老劉是曉鷗十年前認識的客戶,自己把一點私房錢玩光之後就熱心帶朋友來媽閣玩。老劉熱心地看朋友下注,看朋友輸贏,手頭寬裕時就跟着朋友下幾注,輸了贏了一樣好脾氣,輸了的朋友事後諸葛亮,他就順水推舟送幾句懊悔,贏了的朋友發小費請喝魚翅羹他沾光卻也湊趣知恩。
老劉還告訴曉鷗,段總玩一次不容易,哪來的時間嘛,因此玩就玩大的。多大?"拖五"。梅曉鷗遇到過"拖十"的,世面不是沒見過,但她還是攔了一把:別拖五了,拖三吧。飛蛾撒歡地撲火,曉鷗攔不了飛蛾,她只能攔火。她不攔自己也要焦一半。"拖三"是個黑玩法,檯面上跟賭場明賭,臺下跟曉鷗這類"疊碼仔"暗賭。若拖五,檯面下輸贏就是檯面上五倍,萬一段凱文贏了,等於在檯面下贏了五個梅曉鷗。曉鷗聽老劉在北京用手機和段總通電話,存心讓曉鷗聽兩人商討。老劉連哄帶勸地說:"段總啊,人家梅小姐不同意拖五,人家一個小姐,怕輸不起;您看您能不能退一步,咱跟她玩拖三?"在媽閣的梅小姐聽見北京的討論往來幾個回合,最後段凱文遺憾地退了一步:那就拖三。老劉告訴她,段總顧念你小姐,怕你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