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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豌豆和雲腿一塊炒,又燙了幾棵菜心,澆上蠔油,還煲了海米冬瓜湯,此刻恰好米飯也熟了。老史是不會接電話的,所以她給兒子留下一半菜飯,把另一半裝進便當盒子和搪瓷湯罐打算給老史送去。老史的工作室在老城的戀愛巷附近一座舊樓裏,頂層閣樓的空間全被曉鷗租下來,共有兩百多平方米。開車往工作室去的路上,她眼前盡是段凱文的臉。人的淪落是掛相的,心裏一堆垃圾,便從臉容漾出一片醃。曾經那是一張多好的臉容啊。她明知道可憐誰也不能可憐他。就像北京馬路邊上的殘疾乞丐,她明知道那是他們的扮演,但她總是買他們的"票",人能這樣扮演就可憐到極致了,不妨拿戲當真吧。
她把自己幾年前至今和段凱文的交道告訴了老史。老史在雕刻一件作品,轉過頭來看她一眼,很撫慰的目光,當然感覺到她述說段凱文時的痛心和酸楚了。汗水從額頭流到他脖子裏,頭臉光亮亮的,比他打磨的木雕頭臉還潤澤。她爲他擦了擦臉,勸他歇歇,喫了午飯再幹。他嘴上諾諾應允,卻並不照辦。似乎荒唐掉太多的時間,現在連本帶利息往回撈。賭徒老史變成現在的老史是脫胎換骨,是浪子迴歸,可不是每個賭徒都能完成這個迴歸的。應該說能迴歸的不多。得愛妻和愛子再搭上和睦家庭來置換這個迴歸。夠慘痛的,但畢竟迴歸了。看看段凱文吧,愛妻的半身不遂和高低不平的五官置換來的只是他手指上一塊難看的疤痕。老史讓到一邊,意思是讓曉鷗看看他幾小時的工作成效。曉鷗表揚地微笑一下,他把胳膊伸過來在她腰上輕輕一摟。她是迴歸的老史的受益人。中年男女的愛情原來就是這樣,比如十多隻土雞熬出的湯,只有嘗的人知道多美,浮面一滴油膩都不見。
曉鷗的電話響起來。老史突然停下手。室內頓時是心驚肉跳的靜,直到曉鷗對着手機說:"嗯,我知道是那個段生。他怎麼有我們家的電話?"
那一頭是曉鷗家的鐘點工,下午一點來上班,隔着吸塵器的噪音聽到電話鈴,就接聽了。段生說曉鷗把絲巾丟在咖啡館的椅子上了。那可是一條不能丟的絲巾,白底紅梅,老史的手繪。穿戴了十多年名牌衣服和絲巾,現在她只穿老史的設計。穿了老史的設計她才明白那些名家想象力的匱乏,設計的重複和醜陋;也意識到世上只有一個梅曉鷗:她梅曉鷗的獨一無二和不可複製性。她跟鐘點工說,假如段生再打電話,告訴他把絲巾留在咖啡店,自己會去取。手機還沒掛斷,她聽見老史開始活動了。他拖着腳步走到放着菜和飯的凳子旁邊,慢慢坐在一塊尚未雕刻出雛形的雞翅木上。陳小小和兒子是否得知他已戒賭,他不知道,但他多希望他們知道。他也明白他的不賭是不夠的,遠不夠把他們贏回自己身邊。不賭只是個最最低的,從他的債務高峰算起,那只是跟死海齊平的海拔。即便陳小小和兒子回來,跟他待在死海邊,仰望壓頂的債務高峰,也沒什麼幸福。關於這一點,老史越來越看清了。從每一個誤認爲來自陳小小的電話鈴聲中看清的。
餐間說起段凱文要再借六十萬的事。老史正用勺子舀冬瓜湯,半途擱回了勺子。他當然在意她是否又進圈套。她怎麼會再進圈套?乾脆地回絕了他。要不了多久,段凱文也能弄殘自己一條腿或一隻手,進修深造求乞藝術,到大街上去掙生計。差一點那就是他老史做的事了,只差一點。不對,不是隻差一點,你史奇瀾跟段凱文人品上差距很大。曉鷗怎麼會知道?他史奇瀾自己知道:就差那一點,要不是小小帶兒子出走,就一點不差了。
接下去的對話,是勺子和碗的、筷子和盤子的。兩人都不說話了,似乎都在爲差的那一點而後怕。工作室裏開始進來下午的太陽,一縷又一縷,把萬千灰塵孵活了,歡蹦亂跳地起舞。老史忽然湊過嘴脣來親她。等不來小小和兒子,又有那麼多的柔情要施予。曉鷗感到他的親吻越來越深,攪拌着新鮮豌豆和雲腿的滋味,很是鮮美。曉鷗一向的衛生標準頃刻被顛覆,愛是生理一些更好,帶一點不潔和腥氣無妨,只說明都是活的。她從來沒有感覺過這麼豐富的愛;豐富在於傷心和歡悅,若有所失和若有所得,混得那麼亂,又亂得那麼好。他知道她不願意完整地裸露,中年女性的身體已經消失了一些肯定的線條,一些弧度是馬虎混過的,顏色也不那麼新鮮,總之有些舊舊的感覺;因此他由她遮蓋去,在太陽中讓她的身體藏在夜裏。中年的歡愛有多美,無可奉告,只能你知我知,連天和地都不知。
兩人大汗如洗,最後一盎司的快感都被挖掘出來。之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淡淡的傷心還在,得而復失失而復得,總有那一點是得不到的,卻也只能這樣了。老史微微一笑,她把衣服拉直,一些地方還留着快感的印記。
"曉鷗,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吧。"
雖然是一句建議,但充滿商討的意思。曉鷗感覺有點被背叛,退役賭徒在幫一個現役賭徒的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