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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羣羊羣不久就明白了。成千上萬叫做囚犯的生靈把千古未變的草漠掀翻,撒下遠方異地的種子,又伐倒千歲百歲的紅柳,用去烹煮他們可憐的收成;挖起草根下的泥土,壘建起他們整齊劃一,令兔鼠、旱獺瞠目的窩穴。同時,槍聲響個沒完。槍彈的射程結束在狼羣羊羣馬羣裏,也偶爾結束在他們自己的羣落裏。叫做逃犯的人便是靶子。
直到這個時候,馬羣羊羣鳥羣才悟到不好了。於是它們拖兒帶女地滾滾向西逃奔,呼嘯着:人來了!
黑鴉鴉的人羣裏,有個身高可觀的中年男人,案卷裏的名字是陸焉識,從浙贛109監獄出發時的囚犯番號爲2868,徒刑一欄填寫着“無期”。案卷裏還填寫了他的罪狀。那個時期被幾百輛“嘎斯”大卡車裝運到此地的犯人有不少跟陸焉識一樣,罪名是“反革命”。除了以上的記錄,還有一些關於陸焉識的資訊是案卷裏沒有的,比如:他會四國語言,會打馬球、板球、彈子,會做花花公子,還會盲寫(所謂盲寫就是在腦子裏書寫,和下盲棋相仿,但比盲棋難的是,必須把成本成冊的盲寫成果長久存放在記憶裏)。
叫陸焉識的中年男人就是我的祖父。他囚服背上的2868番號不久就會更改,剛到大荒草漠上犯人會大批死亡,死於高原反應,死於飢餓,死於每人每天開三分荒地的勞累,死於寒冷,死於“待查”(後來“待查”成了犯人們最普遍的死因)。每死一批犯人,就會重新編一次番號。五個月後,陸焉識從2868變成了1564號。就在他番號改編不久後的一個寒冷夜晚,陸焉識看見了極其壯觀的一幕:幾百條狼的大遷徙。當時陸焉識跟管教幹部鄧玉輝正抬着一個凍死的犯人鑽出帳篷,突然聽見遠處刷拉刷拉的響聲:清亮的月光照在雪原上,幾百只狼的灰褐色脊背滾滾地從低窪處湧動,滾成一股濁流。
源源到來的大“嘎斯”卡車讓狼也待不住了,惹不起躲得起地開始了遷徙。
三年過去,我祖父的番號已經變成了278。也就是說,他成了嚴寒、饑荒、勞累最難以殺害的人之一。這時,撤離的狼羣又逐漸還鄉。它們發現叫做囚犯的人總是它們未來的或者說潛在的餐宴。囚犯們飼養着自己,狼們只需遠遠地篤守,等他們源源不斷地倒下。乾旱的湖灘成了規模極大的墳場。
而馬羣和羊羣還在西遷。在它們中的大部分完成遷徙,陸續到達印度的時候,我的祖父陸焉識正在夕陽裏走着,趿拉着自己的腳掌。他身前身後都是收工的囚犯,有二百多個。這時他假裝拔鞋,想漸漸落到所有犯人後面,再悄悄摸到勞改幹部身邊。好,很好,他的磨蹭成功了。他毫無必要地把鞋帶系成一朵花,一面看見路面上指導員鄧玉輝挎手槍的影子伸延過來。
這是我祖父陸焉識和同類們被迫進犯大草漠的第四個年頭,正值人喫獸的大時代,活物們被喫得所剩無幾,都是“談人色變”。
陸焉識這個名字在此地是被收藏起來的,和他的英國花呢大衣、一套民國初年的《石頭記》被保管在監獄庫房裏。這是一種特殊待遇。因此他那個由舉人父親起的正姓大名和英國呢大衣一樣成了特殊待遇,一般不被啓用。監裏監外他一共有三個名號,一個是老陸,另一個是278,還有一個叫“老幾”。第一個名號偶然有人叫,因此他認領這名號時總是誠惶誠恐,等待天打雷劈似的等待和這稱呼一同到來的轉折。比如,一年前的一天,他被稱爲“老陸”,接下去就問他肯不肯去給幾個幹部的孩子補課。補課是個大好轉折,時而能喫上一口額外的飯食。再比如幾年後,他當統計員的好事也是跟隨“老陸”這稱呼到來的。最典型的一次,是十八年之後,政府的特赦名單下達的時候,他是被高呼着“老陸”走出犯人的羣落,走向場部的馬車,再走出大荒草漠的。陸焉識在犯人裏最流行的稱呼是“老幾”。“老幾”源自“老卷”,“老卷”是老捲毛的意思。剛到大荒草漠的時候,犯人們留一種特殊髮式,前面剃禿瓢,腦勺上卻蓄一撮頭髮,陸焉識的捲毛拖在腦後,像不太健康的綿羊尾巴。1959年北京來了個公安部首長,視察七大隊時發現牆報上的字寫得不凡,問是誰寫的,回答是老卷寫的,首長聽成了“老幾”,笑着說,“老幾”這綽號好,地、富、反、壞,加上美蔣特務、漏網漢奸、貪污犯,編了號排下去,叫個“老幾”多方便,把“老幾”往哪兒插隊都行!於是人們便“老幾老幾”地叫,叫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