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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幾喊了一聲“報告”,說自己要解小手,當班的解放軍看看窯邊監工的鄧指。鄧指下巴微妙地一動。當兵手裏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動。等老幾拐過牆角,發現自己身後跟的不是一個兵,而是一對兵。再回到場院,老幾去看鄧指兩頰紫紅的臉,想在他微腫的單眼皮下找那雙昨天還把他老幾當人看的眼睛,卻怎麼也找不到。到午飯時還是看不見鄧指的眼睛,就連他站在跟前訓話都不給老幾看他的眼睛。他的訓話主要內容就是說逃跑教唆人老幾最好放老實點,想請假看電影上的閨女兒,死了這條心吧,眼下往保衛科遞交請假報告是拿胸脯往槍口上撞。
“可是我是無心聊起來的!……”老幾急了,連結巴的僞裝都不要了。
“無心最能暴露有心。”
老幾手裏還剩三個土豆,四個土豆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難以下嚥。鄧指喫的和犯人們一樣,只是隨身帶了一小包乾辣椒粉和鹽。他用最後一口土豆擦乾淨鋁飯盒蓋子上血紅的辣椒粉,塞在嘴裏,一會兒就滿嘴血紅。老幾問鄧指喫四個鴿子蛋大的土豆夠不夠,不夠他這兒還有。鄧指不理他,不給他面子來賣乖。老幾把下面的意思結巴出來,要是他挺不過大饑荒的話(每天都有挺不過的人),他心裏記得的還是那個十九歲、在弄堂裏打羽毛球的小女兒的模樣。他會覺得好不甘,從來沒看見她長大成人。
鄧指用指甲在側牙上颳了刮,刮下一小片紅辣椒皮,脆脆地彈出去。這就是他聽了老幾結巴半天才結巴出來的陳情後唯一的反應。老幾不是常常有兇暴閃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裏這個閃念。
“回去吧。”鄧指用下巴指揮老幾,“歸隊幹活去。”
就在老幾往傳磚的隊伍裏走的時候,起風了。是這一帶典型的午間大風。剛剛摞起的磚被颳得呱嗒作響,眨眼間倒下來,倒成一座頹城。碎了的磚頭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幾給風颳得斜出去,跟地平線形成個極馬虎的八十度夾角。這都不耽誤他在心裏兇暴。從死緩改成無期,現在他能造次的空間不大。
鄧指在他身後叫喊,讓他臥倒。老幾被內心的兇暴閃念弄得忘了臥倒了。兇暴是會讓人醉的,正如各種高尚情緒會讓人醺醺然。鄧指撲上來,把老幾按倒。自從去年大風颳走一個挺身警戒、絕不肯放棄自己宣傳畫一般的英雄姿態的解放軍,所有人都乖了,風一來就臥得扁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