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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望達分手的時候,傍晚將臨。華盛頓喬治城的夏天傍晚多情得很,能讓無情的人動情,何況一對動了情的男女。他問以後怎樣聯繫。她說不聯繫,再來一次邂逅他們就該認真把交往進行下去。
下一次邂逅發生在十多天後。她的笑容是告訴焉識,她懷疑這是真的邂逅:好好地走在馬路上,一轉臉,焉識就在馬路對過。焉識明白,她原諒了自己的甜蜜暗算。焉識三兩步跑過馬路,青天白日,讓路上人看他這個中國佬毫不含蓄,毫不“中國”。就在這次望達把自己的全名告訴了焉識。因爲他知道沒有共同的未來等在望達和自己的前面,他反而天真無畏,珍愛兩人相聚的每一天。相聚一天,他就優美奢華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
陸焉識沒有覺得自己瞞了她什麼。對自己其實是有婦之夫這一點,他對她一點歉意都沒有,心從來不虛。那個跟馮婉喻結婚的是另一個陸焉識,沒有自由,不配享受戀愛,正因爲此他才逃亡萬里。他眼下的自由可供他三生開銷,可以容他跳上演講臺,替中國替美國替全世界出謀劃策,可以容他一夜花掉一個月的工資,另外二十九天做癟三,領教堂賒放的麪包、起司。
有一次,從國內來了個教育部副部長,姓凌,國內國外一提凌博士,人們就會想到報紙上雜誌上見到的這個面貌清淡,身材病弱的中年男人。凌博士是耶魯碩士,普林斯頓博士,多年前就回國報效家國了。他巡遊歐美是爲了重擬出國留學的考題。辦學爲業的焉識的父親和凌博士打過交道,因此焉識代表過世的爹爹邀請凌博士晚餐。凌博士說假如能來上一大碗寬湯的溫州餛飩就好了,所以焉識請望達往意大利餛飩裏填塞中國餡兒,再用一隻整雞,半斤弗吉尼亞火腿煨湯,權充“溫州餛飩”。凌博士喫得很美,說那碗餛飩是他巡遊三個多月來喫得最好的一頓飯。這話不是恭維焉識,而是恭維望達。他向焉識做出打聽的眼色:你和她這是有那麼個意思吧?
凌博士離開美國的時候,問了焉識畢業回國的打算。焉識告訴他,不打算回國了。
焉識爲自己突如其來的回答大爲驚訝。這個念頭埋伏得真好,連他自己都被瞞過去了,瞞了那麼久。
凌博士同情地笑笑。他同情熱戀中的焉識。他明白焉識想叛逃家室和中國大部分男人的生活格局。在此之前焉識跟凌博士談過幾句私房話,說到自己年輕的繼母和她拉來做自己兒媳婦的馮婉喻。凌博士不做發言,卻說起他自己來。十多年前,他的留學時代也是浪漫的,幾乎跟家裏定了親的女人退親。後來呢?後來嘛,人成熟了,也就想開了,還是規規矩矩回去結婚。
焉識不知道凌博士講他自己的故事是爲了勸導他,還是警醒他:別學十多年前的凌某,讓機會作廢;機會、勇氣、動機合而爲一的時刻不多,它們的合一隻能有賴於人的不成熟。二十二歲的焉識,正處在讓凌博士羨慕的不成熟期。
凌博士離開後的一年,焉識發現,望達對外人介紹,只說他是她的中國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