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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放軍愣了足足五秒鐘,才認出青灰馬背上的騎手是誰。他劈開嗓門就喊:“啊!……”
老幾騎着光榮退伍的青灰馬一路逃去。他不是從饑荒裏逃生去的。這年饑荒已經過去,餓死人的事從1962年就開始減少。連着兩年,青稞收成都很好,領導們也放夠了畝產衛星,不再把幾十畝地的土豆埋在一畝地裏,讓犯人們表演土豆大豐收給國家和省裏的上級們看了。因爲饑荒,上交的糧食被上級減低,犯人的口糧定量每月增長了四斤。從田裏偷回的青稞在大牆內烘炒,青稞粒在飯盒裏噼噼啪啪放小鞭的聲音,再也誘惑不出那麼多沒出息的涎水。那些沒膽量偷田裏青稞的犯人也不再去搜集鳥糞,淘洗出鳥們消化不良遺漏的穗粒。荒野上暴棄的各種枯骨,犯人們也失去了興趣,不再撿回大牆內熬骨油了。三萬犯人腫得明晃晃的大臉蛋都小下去,成了打皺的皮革。老幾逃跑的這天早上,關於死人的故事都被說絮了。老犯人總是把擊斃的僞連長的故事傳給新犯人,傳到這時候,故事老了,傳不動了。
僞連長在1961年春天的一個下午邁着訓練有素的軍人步伐走出監獄大門的樣子,漸漸在被犯人們淡忘。那是饑荒的頂峯,體力勞動已經停止,喫進去的那點食物僅夠去維持就要停歇的新陳代謝。饑荒已經淘汰了許多生命,倖免於淘汰的犯人們眼裏閃爍着獸光。比冬荒還要可怕的春荒來了。那就是春荒到來的下午,犯人們正讀報學習,討論題不知怎麼就轉到了喫。一個西安犯人開始發言,是一篇有關羊肉泡饃正宗做法、喫法的精彩發言。接下去,發言踊躍起來,江蘇犯人講到無錫排骨,徽州犯人談論臭桂魚。大約是在一個四川犯人發言的時候僞連長離席的。四川犯人的發言最熱烈,講的是一種叫“三合泥”的甜食,核桃泥、芝麻泥……總結是“好喫慘了”!僞連長大概就在四川人用活色生香的四川語言請大家客的時候走的。誰也沒注意到他。監督學習的是大組長,一個判五年徒刑的搶劫犯,他也沒有注意到僞連長的反常,就像不願錯過一道道物質美食一樣,他不願錯過一道道精神美食。僞連長的離去,大概只驚動了一個人,老幾。這些年在犯人裏混下來,對於老幾來說,尊重不叫尊重,叫無惡感。無惡感就是老幾在心裏給予僞連長人品的得分。僞連長出去之後,老幾就在心裏默默給他計時。沒了手錶的老幾自己就是一座鐘,他可以根據腸胃運動準確地判斷時間:腸胃的運動從緩到急,最激烈的時候簡直是五臟相互咬噬,然後又會慢慢轉緩,轉爲放棄,這個過程使他這座鐘相當準確。他在僞連長離開一小時後開始不安,一小時十五分鐘之後他知道壞了。再過一會,就聽見大門崗樓的哨兵吼起來:“站住!不站住開槍了!……”哨兵的吼聲使每個號子的草門簾都開了。一時間,每個門口都擠滿犯人們浮腫的大臉蛋。看得清的告訴看不清的:僞連長此刻一身新,正雄赳赳地朝大門外的開闊地走去。大門在白天是敞開的,僞連長走出門二十多米哨兵纔看見。聽見哨兵的吼叫,僞連長來了個“向後轉——走!”然後就開始大踏步後退,臉朝着哨兵,一面吼出指揮口令,讓哨兵好好瞄準,節省子彈,爭取兩三槍結果他,別打得他滿地打滾。哨兵得了命令開始射擊,的警告,照着頭頂的陰霾打,第二槍纔來消滅僞連長。那哨兵槍法不錯,第三槍就把僞連長放倒了。大牆上四個角落崗樓的其他哨兵順着牆頭上的小道跑來,四支自動步槍打空了四個彈夾。那場槍擊等於把抗日戰爭延長了十好幾年:僞連長是最後一個被消滅的抵抗中的日僞分子。僞連長的屍體被打得花乎乎的,幾十個彈孔在棉襖上炸出灰白的棉絮,肚子裏的祕密也隨着流出的腸子公開了:那是一些顆粒完整的青稞粒。遍地春荒,肚子裏還有青稞粒的人按說是最有辦法、身懷偷竊絕技的人。按說身懷絕技的僞連長應該挺得下去。
隨着饑荒的告終,犯人們也淡忘了那個“張現行”。一個江西的現行反革命。死人最多的時候,監獄院子只要一停放新鮮屍首,張現行必然會夜裏出動。他脫下屍首的棉褲,用一片碗茬割下腿肉,再把棉褲給屍首穿回去。他的祕密屠戶幹了大半年,誰也沒發現屍首們體重的變化,一夜間竟輕了兩三斤。他的暴露是他的好意招致的:一天他把偷偷煮過的肉捨出一塊,當作“野馬肉”給了一個嚴重浮腫的獄友。獄友知道野馬早已大批西遷,就是偶爾遇到一兩匹,也不是近乎餓殍的張現行能獵到的。於是張現行在“現行”罪狀之外,又多了一項不好定義的新罪狀。新老罪行讓張現行被精神病院的救護車拉走了。
隨着甜菜湯上的油珠增多,大型的圍獵減少了。獵物也都獵得差不多了。我祖父的回憶錄記載了這種大型圍獵場面,記得生動詳盡,我從字面上都能看到被飢餓鞭策得勇敢殘忍的人羣。每年夏秋交接,圍獵把幾萬犯人召出監獄,跟在上千的管教人員後面,和家屬孩子一起,拉起一道八九十公里長的半圓形圍獵線。無論犯人還是非犯人,每人手裏都拿着臉盆、飯盒、大茶缸,一面用樹棍敲打,一面齊聲吼喊。圍獵線在青海湖邊收口,被圍出來的動物絕望地跳進青海湖,不甘淹死,又跳回來。那些被大遷移留下的病弱老幼的黃羊、野馬在青海湖裏撲騰,一兩丈高的浪白花花的。它們嗆飽了鹹水,明白水裏也是絕境,便返身朝人羣衝來。黃羊挺着頭上的角,野馬揚起前蹄,要和發出“嘔嘔”吼聲的人類背水一戰:和他們拼了。就在此刻,槍聲響成一片。上千個管教幹部擊斃了不屈的牲畜,但總有一小部分撕開縝密的獵網逃出去。那都是牲畜裏的最優秀分子,勇猛強悍矯健,它們可以跳得比人頭還高,跑得比子彈還快,總是在踏傷或踏死一兩個人類成員之後自由地遠去。
我祖父看着它們遠去,就像看着自己遠去一樣充滿悲壯的感動。圍獵結束後,犯人總是等着那頓羊腸子湯。說準確點,是羊腸子氣味湯。犯人強弱不一,弱者如老幾,連聞氣味也沒份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