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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戲那天晚上,焉識直接從學校去了戲院。天下小雨,他老遠看見婉喻兩手抱着傘柄,傘柄給她抱成了柱子。他沒有問她找了什麼藉口向恩娘告假的。事情進行到這個段落,他已經滿腹牢騷,又無從發泄,當婉喻邁着微微內八字的解放腳,濺起雨地的水花向他跑來時,他答對的便是一張牢騷臉。似乎三個當事人都有些不三不四。坐在座位上看戲的時候,他心裏的牢騷往上漲,連胳膊肘都不願碰到婉喻。當初你姑母讓你婉喻嫁過來你就嫁過來嗎?她讓你做一把鎖住我的鎖你就做嗎?現在看看吧,鎖得最緊的是你自己。婉喻卻是滿足的,靜靜地做一個好觀衆,能在梅蘭芳的戲臺下做觀衆很幸運,而坐在自己博士丈夫身邊做梅蘭芳的觀衆更是幸運,她靜靜地享着自己的福分。
一直到兩天後,焉識才知道婉喻爲了跟他看那場戲扯了什麼樣的彌天大謊。她跟恩娘說自己的母親病了,從吳淞老家送到上海的醫院來看病,所以她要去醫院看母親。她鑽的是恩娘和自己母親姑嫂不來往的空子。司機告訴恩娘,前天晚上送少奶奶去的不是醫院,是戲院。從戲院接回來的不止少奶奶一人,還有焉識少爺。婉喻和焉識撒謊的資歷畢竟太淺,而且對最該聽謊言的一個下人說了實話。司機總是漫不經意地告訴你你不在場時發生的事。他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把小夫妻倆雨夜看梅蘭芳唱戲的事告訴了恩娘。因此焉識這天在課堂上就接到門房通知,要他儘快給家裏回電話。
接電話的是婉喻。焉識馬上知道出事了。婉喻從來不接電話,電話在恩孃的牌九桌旁邊。
“恩娘走了。”婉喻說。她倒還是靜靜的,背景裏一片哭叫,四歲的女兒和一歲半的兒子被恩孃的走嚇哭了。
焉識問婉喻,恩娘走到哪裏去了。大概是恩娘三舅媽家;恩娘在上海就一個親戚常走動。肯定是三舅媽家,三舅媽愛喫北京柿餅,恩娘走了,一包北京柿餅都不見了,總是去三舅媽家了吧。焉識嘴上狠,讓她走,讓她作,作死人了!婉喻不說話,知道他是嘴上狠,到了晚上狠勁就發光了。晚上九點多,婉喻把恩娘接回來。恩娘挺胸昂首走在前面,婉喻走在後面,童養媳的身姿,步子更加內八字。
“不回來一趟不行啊。搬出去長期住,總要理幾件行李帶走吧。”恩娘一邊自圓其說,一邊往客廳裏走。
焉識和婉喻都老老實實在她身邊跟着,聽着。
恩娘在沙發上坐下來,看着自己面前的地面說,還不曉得嗎?早就多你了,你不識相,一定要賴在這裏,害得人家正經夫妻不好做,半夜三更出去做野夫妻,寧可給雨淋。要不是你,人家會做這種不要面孔不要體統的事嗎?這是讀書人家,哪一輩做過這種不作興的事體啊?這麼大的房子,樓上樓下,你擠得人家沒地方蹲,花那麼多錢買票子到戲院裏去親近,還不曉得自己多餘嗎?
焉識和婉喻都不說話。焉識從來不想贏恩娘,他輸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