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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祖父在青藏公路的一個小村鎮停下來。再往前就是西寧郊區了。這個時候他不知道他把心愛的婉喻害得多苦。一週前黨委副書記和馮婉喻談話的口氣很不客氣,一口一個“敵屬”。副書記主管組織人事,監管保衛,告訴馮婉喻組織對她多仁慈,允許她坐到人民教師的光榮位置上來。不過組織的眼睛是雪亮的,妄想搞欺瞞;組織放開手讓許多人去表現,去露餡,以爲組織傻嗎?好欺負嗎?組織的仁慈是有條件的。
陸焉識在到達西寧城關時,馮婉喻站在自家弄堂口,左右看看,沒有熟人,便走近一張通緝令,掏出老花鏡戴上。通緝令是專門要貼到馮婉喻住的這個弄堂來的,因爲公安人員認爲逃犯陸焉識來這裏的可能性很大,一旦來了,弄堂裏看熟了逃犯面孔的大人孩子就會認出他。
婉喻暗暗巴望人們弄錯了,這個人不是她的焉識。路燈下看,通緝令上是一張可怕的臉,呆滯木訥,所有理想希望早早死去了的一雙眼睛。但每次看這張照片,馮婉喻的心就死一次:照片上真的是焉識,那張臉就是1933年被她從遠洋輪上迎下來的卓然不羣的臉。
這時馮婉喻又一次死心,從通緝令旁邊慢慢走開,而陸焉識走進西寧老城的一家小鋪。上海的夜色遠比西寧來得早,因此,當馮婉喻自家門前摸黑開鎖的時候,西寧還剩下最後一縷陽光。這是修理首飾和鐘錶的小鋪,店員是個回民,抬起戴着白色小帽的頭,那隻檢查手錶微小內臟的獨眼鏡直直地瞪着他,一面告訴他,這裏不是飯鋪,到別處要去。陸焉識不窘,站到了臺前,往玻璃下面看。店員呵斥的是要飯的,又不是他。
“這不是飯鋪,來這兒幹啥?!”店員摘下了深卡在眼眶裏的獨眼鏡,從凳子上站起來,打算要對他採取什麼措施了。
一對純金袖釦落在玻璃上,光聽聲響就很純。他對店員說,這個你們收吧?
店員看看他,拿起一個袖釦,再看看他。陸焉識把目光放平,嘴角微微翹起,是個好人的樣子了。
“這你是哪兒來的?”店員問。他看出櫃檯外的老頭是搶不動的,也不像有偷的功夫。
陸焉識說不是哪兒來的,是他自己三十年前買的。他又說沒辦法,成了個老右派,只能變賣變賣,貼補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