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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焉識要送她回家,她沒有推辭。她的房間在一個臨街的老樓裏,樓下的鋪面房開的是菸草店。樓上亮着燈,燈下無疑是她那個戴綠帽子的癡心男友。店的側面砌了一道窄而陡的樓梯,他看着她走上去。菸草店還沒有關門,沒有顧客的店主總是多事,這時伸出半個頭來看着焉識,說婆婆管教嚴得很,咋才送韓小姐回來呢?焉識問,婆婆?什麼婆婆?韓小姐有婆家了?店主說四川人喊媽的媽就喊婆婆。焉識腦子亂了一下,又問,韓小姐不是沒有跟她外婆住嗎?店主轉過來請教焉識:那她跟哪個住?她從一個月大就住在這兒了!
焉識站了一會兒,向上坡走去。冬天的夜霧朦朧了韓家的窗口。念痕一直以來有關跟人同居的謊言是怎麼回事?是處於女人的小心眼,給他點危機感,刺激起他的妒忌心?亦或許念痕把國外和大城市的開化理解錯了,以爲同居是時髦事物,就像說英文、做無政府主義者、喝威士忌?
從念痕家往回走的路上,他的步子非常輕快:兩足獸終於奪到了獨一份的肉。但漸漸他兩腳邁不開了。念痕給了他一次機會表演,表演他的自私、無氣度、無擔待,她把消息告訴他的時候,他不讓她分辯解釋,不給她哪怕是朋友的肩膀去依靠一下。他白長了大個頭和寬肩膀。
也許這才應該是他停止去見念痕的時候。
他讓自己從此收心,教書和寫作,完成他戰前擬定的幾部學術著作。戰爭把他的學問荒了,他必須從荒蕪裏撿起原先的志向。大學搬遷過來了,但教材沒跟着來,很多教科書不知丟失在搬遷的哪個環節上。焉識的記憶就是他的教科書和教授筆記。儘管教育部對教材審查嚴密,學校的祕密特務們給每個教授的教課打祕密報告,焉識還是按記憶中的教程上課。在學生裏陸教授是個明星,他的課堂總是像劇場一樣客滿,對話和笑聲都允許。
這天他正在上課,從窗子看到一個戴銀灰圍巾,穿酒紅色夾旗袍的女子在跟一個學生打聽什麼。他想,等這個女子轉過身,千萬別變成韓念痕。但她轉過身來偏偏就變成了韓念痕,並且還拎着一大捆被褥。剩下的半堂課他不知道在胡扯什麼。撤到後方的課常常是幾個班級並在一塊聽課,加上純粹憑興趣聽課的人,課堂內外坐着上百學生,而他這一節課有半節是誤人子弟。念痕打聽到了他的教室就消失了。等下課鐘打響,他走出教室,發現她就站在他教室那座房子的側邊,鼻頭凍得鮮紅。見了他她就吵架似的嗆上來。
“你信裏是什麼意思嘛?”
她是指他最後一封信,信裏說他要寫書,不會進城了。焉識避開她的問題,問她怎麼來的。
“還能怎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