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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恩娘到樓上去了一趟,下來的時候手裏拿了幾個繡袋。她說各位的夫人都沒有來,所以她給夫人們準備了點不成敬意的小禮物。從繡袋外面,焉識看不出“小禮物”是什麼,只能看出它們雖小卻沉甸甸的。幾個惡棍接過繡袋就塞進長衫懷襟的內兜裏,“謝”字都說得含含糊糊。收下的是什麼,他們都心裏有數,至少比焉識有數。
所以等惡棍們一走,焉識便問,裝在繡袋裏的是什麼“禮物”。恩娘說還能是什麼?這個年頭,你只有給金磚金條,人家纔給你面子收你的賄賂。不過哪裏來的金磚?還能哪裏來呀?陸家就剩下這幢房子了。把房子抵押了?!對呀。恩娘很平實地看着他。
恩孃的戰略非常驚險,她抵押了陸家的房產,同時拍了電報讓焉識的弟弟在比利時儘快湊出一筆錢電匯過來。萬一匯的錢慢一步,房子就會被拍賣出去。焉識不敢批評恩孃的大膽冒失。戰爭結束,似乎發跡的都是大膽冒失的人。他雖然還是兩腿灌鉛,但不得不出動了。他要確保恩娘九曲十八彎弄來的黃金不被惡棍們白白吞掉。怎麼看他們都像那種白喫賄賂不眨眼的。
焉識找到一個在政府裏做事的學生。這個學生姓陳,過去跟焉識學的是法語,後來出國進修了一年法律。按說這種選過一兩門課的就不能算學生了,拿親戚的算法就是“遠房親戚”,不到絕境上焉識不會找這個“遠房學生”。好在陳姓學生一直敬重陸教授的才學,見陸教授親自求上門,馬上答應盡力而爲。第二天他告訴焉識,辦事的人態度很好,黃金使他們欣然意識到,陸博士也可以跟他們一樣下作,下作地去使賄賂。陳姓學生跟惡棍們講了他和陸教授的關係,請他們一定給陸教授行方便。反正他們權力通天,是日產不是日產他們一句話定奪,而他們做一個決定,陸教授一家子的生計就是天上地下的區別了。
焉識聽了學生的轉述,點頭說是是是,實在不能看着陸家世世代代積攢的一點家產,全部要敗在他陸焉識手裏。過了五天,焉識的弟弟從比利時匯來了款項。弟弟雙博士畢業後發現很難受聘,便跟一箇中國女校友結婚了。焉識的弟媳是當地的華僑,從照片上看,如果不做陸家的兒媳是有可能做老小姐的。弟弟一直帶點歉意跟恩娘說,其實她不上相而已,本人比照片好看多了。並且她雖醜,卻是醜陋的金枝玉葉,是個有錢人家的獨生女兒,父母開了五家電影院和幾家餐館,所以兩人結婚後就接過了她父母的生意,漸漸積了不少錢。
收到匯款,恩娘把抵押的第三層樓贖了回來,她這把大氣魄的賭博總算有驚無險地告終。
從這次收到恩孃的求助電報,焉識的弟弟意識到國家和陸家都貧弱到什麼程度。三個月後,他們又收到一個來自比利時的海運包裹。剛剛通暢的郵路把比利時的奶酪、香腸、燻魚,以及各種衣料送達上海。而上海此時正鬧米荒,蔣經國強行壓制米價,把投機販子逼出了上海,他們寧可帶着米到上海之外去謀高利潤。米商們把米全部壓在庫裏,天天掛出“售罄”的牌子。陸家只有焉識喫奶酪,餘下的奶酪被恩娘拿到黑市上去換米和麪粉。
1947年5月,我祖父陸焉識在徐彙區的一所教會高中找到了職位。正好中學的洋校長需要一個精通英文的教務主任。我祖父一個月的薪金可以買三十多斤米,夠陸家全家喫半個月粥,剩下的半個月,要靠恩娘用陸家二兒子海運過來的奶酪、罐頭、衣料到黑市上去換喫的。有一次包裹到達後,啓開箱子,發現裏面裝着一堆舊書和幾個包在爛報紙裏面的空酒瓶。大概船上有人發現了從比利時到上海的這條食品供給線,啓開了箱子,調換了裏面的內容。
焉識有了值三十多斤米的正式教職,再靠弟弟的遙遠接濟,日子還過得下去。焉識只要日子過得下去,筆頭就開始不安分。他想到那幾個惡棍的嘴臉,寫了一篇諷刺文章,把惡棍們整個敲詐的過程描述一遍,化了名字投寄到一家左傾雜誌。文章登出來之後,兒子讀得咯咯笑,從此跟父親成了忘年莫逆。文章裏的丑角們都變成了a先生,b先生,所以焉識向擔憂的恩娘擔保,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