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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屋子的犯人們都跳起來,一些人已經往門外跑去。老幾扯下知識青年的棉被,往“火球”上撲打。“火球”在地上竄跳,在所及之處飛快撒開火種。老幾跟着“火球”撲打,耳邊響着犯人們和警衛解放軍的叫喊:“快出來!……救不了他了!……”老幾看着腳邊的“火球”,開始還動彈,漸漸成了一堆極旺的篝火,冒着奇怪的氣味。“火球”在成爲“火球”前惦記着自己的臭老九父親,老父親是他鐵硬的心裏唯一的柔軟角落。“火球”白天戴着紙銬時,還露出了他的可愛之處,讓老幾明白他懷有許多夢想,都是些不着邊際的夢想。老幾看見跑出去的人們又冒着被燒死的危險跑回來,救出自己的棉被、棉襖和細軟。老幾在濃煙裏胡亂抓起自己那包細軟,又抓起自己冒火苗的棉衣。等他從燃燒的草門簾裏踉蹌出去,才發現自己手裏抓着的不是棉衣,而是知識青年的半截棉被。
火順着房頂上的芨芨草把子一路順暢地往東邊燒。所有犯人都出來了,抱着自己可憐的細軟,眼睜睜看着火一直燒到最東邊一間號子。他們既沒有救火的工具也沒有消防水龍頭。這是缺水的地方,最近的水就是三里外的青海湖。老幾披着知識青年的半截棉被,看着呼呼的大火發呆。
天亮之後,火實在沒什麼可燒的了,就熄了下來。人們從老幾他們的號子裏扒出兩個人形焦炭,中隊長查查人數,發現兩個人形焦炭之一是貪污犯。但是沒人能分得清誰是誰,只好都一塊捲到草蓆子裏,擡出去埋了。犯人們一面用草蓆包裹他們一面取樂,這倆人一架沒打出分曉,打到陰曹地府去了。
場部臨時調來了帳篷,替代一時恢復不起來的號子。帳篷比號子冷多了,同號子所有的獄友凍得怨聲載道,並在埋怨的時候橫一眼老幾。
總場保衛科來了人,調查事故原因。老幾那個大組正在冰上作業,裝置炸藥炸冰撈魚。犯人們一個個被傳喚,交代了打架的過程,十分鐘左右回來接着作業。老幾漸漸發現,每個回來的犯人都看看他。等到最後一個犯人被傳喚,老幾肚子突然一陣絞痛。他咬住所剩無幾的牙;這時候絕不能去解大手,不能讓總場保衛科的認爲他想借此躲避交代情況。下一個被傳喚的一定是老幾了,並且這是一次致命的傳喚。他憋得氣都短了,眼珠定在一包雷管上。
果然輪上老幾了。大組長帶着老幾往湖邊走,老幾感到腸子在收縮,在陣痛。他突然體驗了婉喻生三個孩子的感覺,他的腸子也似乎要分娩出活物來了。快到湖邊時候,他實在走不了了,站在原地。等大組長回頭,他已經躺在了地上。
大組長一看他的樣子,以爲他得了心臟病或者中風,這是老幾的歲數該得的病。
“老幾你怎麼了?!”
老幾表示沒什麼,就是要馬上去一下廁所。大組長不相信他“沒什麼”,叫他躺在那兒別動,一動都別動,他這就去叫醫生。老幾連開口都艱難,只想等陣痛的間隙快到來,他好站起。大組長在冰上一步一溜地跑了。他慢慢撐着地面爬起,解開褲子,還沒蹲穩,“分娩”就開始了。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通暢的感覺了,原來他的腸子比他更懼怕傳喚。
他提起褲子,向遠處幾間土棚子走去,那是中隊長帶監的臨時辦公室以及統計室,還有兩間堆放破漁網和修船織網的工具。一般總場來視察的幹部都呆在中隊長辦公室裏。快到土棚了,老幾猜想,總場保衛科來的人會是誰?要是那個河北幹事,可算他“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老幾山不轉水轉地又轉到他手上,接受命定的報復。他的腳步無意中慢下來,漸漸停住了。他覺得腸子又開始不安生,在他腹內蛟龍一般扭動。剎那間,又是翻雲覆雨,疼得他虛空着中段,進退不是。他橫着向平房側面的廁所挪步。終於進了廁所,卻發現不過是一場警報演習。這時他聽見廁所外面有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