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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家的大女兒馮丹瓊在上海的最初幾天是哭過去的。我對她的最初印象就是她一手拿着一個小塑料盒,不停地從裏面抽出淺粉色、鵝黃色、淡藍色的棉紙,往臉上擦。她的兩隻眼睛是兩個黑糰子,因爲她在早晨塗眼睫毛油的時候老也記不住,這一天她的眼淚會被多少未知的情景觸動下來。讓她流淚的事太多了:母親婉喻記不得她,做了小半輩子囚犯的父親焉識一張口就口吃,妹妹丹珏打光棍,弟弟子燁不是怒氣衝衝就是玩世不恭,沒有一句話能跟他講得投機,陸家的房子失去而現在母親和妹妹住貧民窟……她到街上被人擠着了,踩了腳,找不着乾淨的廁所,種種由頭,都是要讓她流淚的——她過去的老家上海沒有了,她再也回不去老家了。
最讓丹瓊傷心的是父親和母親的分居。子燁向她解釋,丹珏家和他自己家都擠不出一間像樣的房子,大得能放進一張雙人牀。丹瓊暗示子燁在胡扯:他家裏一共三個房間,怎麼都能把二老塞進去,爲什麼還要讓這樣一對被拆散了半輩子的老夫妻天天幽會。丹瓊是恩孃的寶貝,現在上了歲數就是恩娘第二,做主當家,受到抵制就流淚,連她的兩個女兒都讓着她。丹瓊性格熱絡,自稱是喜聚不喜散的賈寶玉,因此她回來後的第二天,就從她下榻的錦江賓館打了一個電話給她的爺叔陸焉得,請他也帶全家來上海大聚會。這麼多年陸家只有馮丹瓊有條件有精力跟爺叔一家保持熱線聯絡。
丹瓊回國的時候,婉喻在她的失憶軌跡上已經滑出去很遠,基本上不說話了,似乎怕她自己一張口會泄露內心那個核心祕密。你偶然瞥見她,會發現她像一張舊日留下的畫,一副早就進入永恆的眼神,兩個嘴角微微收緊,那種“我知道但我不告訴你”的淺笑。她仍然在夜裏搬家,有幾次把丹珏弄醒了,上去勸阻她,拉她,她卻力大如牛,把丹珏摔在地上,半個屁股都摔紫了。有一次鄰居們也上樓來,婉喻看着一羣穿藍白條條、紅白碎花睡衣的鄰居,一邊搬東西一邊說:“用不着來幫忙的!我不喫力的,謝謝!”鄰居們跟丹珏發脾氣:“這樣下去我們還有辦法過日子嗎?!你要是不送她進醫院我們就要叫警察了!”聽到警察二字,婉喻停了一下,使勁地想這個聽上去耳熟的東西是什麼。丹珏又是送禮又是道歉,還給鄰居全家每個人送了一副射擊耳塞,請他們多多包涵自己的母親,她實在不是存心的。有一次婉喻搬家的響動穿透了鄰居們的射擊耳塞,鄰居女主人知道婉喻曾與居委會黨支部書記阿敏要好,便連夜把阿敏找來了。阿敏跟在推土機一樣推傢俱的婉喻後面,耐心地重新向婉喻介紹自己,想幫她自己和婉喻恢復過去的友愛。阿敏提出一個個細節,希望它們有助於婉喻恢復記憶。“喏,還記得嗎?阿拉一道出去貼‘調房啓示’,貼到電線木頭上,貼到電車站汽車站,貼到小菜場、藥房、銀行,貼得一天一地,都是粉紅的!”可婉喻對阿敏還是一點記憶也沒有。阿敏說:“你入黨的時候,你還織了一條晴綸圍巾送給我,一道紅一道黑!”婉喻突然大聲說:“滾你的蛋!滾你的五香茶葉蛋!”在衆人的驚愕中,她撅着屁股把紅木八仙桌一口氣推到了門口,來不及後退的人被桌子和婉喻順路推過去,然後所有人都被堵在了門外,包括丹珏。人們被這個會罵人併力大無窮的婉喻鎮住了。第二天丹珏把她從國外給婉喻帶回來的漂亮衣料全都送給樓下的女鄰居和阿敏。
聽到妹妹丹珏把姆媽這些故事當笑話講,姐姐丹瓊聽了就流淚。她也是個淚美人,哭起來比笑美。她跟恩娘一樣,不會哭得腫眼泡,再哭出個小丑的紅鼻頭。她一聲不響,淚珠不是一對一對地掉,而是一落一把。作爲我這個多少有點陰暗心理的晚輩,看着大姑母哭的時候,心裏就會暗暗地掐時間,看她一個抽泣和下一個抽泣之間相隔多久。她替所有受苦受難的陸家人馮家人哭,因此所有人都沒得可哭了。
從比利時回來的焉得跟焉識連一絲相象之處都沒有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老法,老得各有不同,對於陸焉得來說,蒼老就是他相貌的改變;他變得一點也不像陸家的人,而酷似他妻子家的人。原先不好看的妻子,讓丈夫分走了一部分不好看,現在竟有了個不難看的模樣。焉得對哥哥的遭遇同情得失語啞然,一臉愧疚,好像他過的幾十年好日子是造成焉識壞日子的部分原因,他的錦衣玉食多少要對焉識幾乎餓斃的經歷負責,焉識驚人的胃口和餓癆的眼神都讓他想到自己佔有了哥哥的福分,因此他爲自己額外的幸運和哥哥欠缺的幸運而內疚。焉得在回到上海的第二週開始跟焉識重新熟識了,話也多起來。
“阿哥,我小的時候在你面前自卑得不得了!我覺得有那樣一個神童阿哥,阿弟真難做人,所有老師、長輩都說:‘你看看你阿哥!’我一直想,阿哥從小就那麼天才,天底下的頂好房子就應當給他住,頂好的汽車,就要給他開,頂好的喫的穿的,要給他喫給他穿,才公平。”
焉識對弟弟微微一笑,非常領情。弟弟焉得對哥哥同情和安慰以及崇拜的表達方式就是“頂好的房子、汽車、喫的、穿的”。前半輩子做公子哥的陸焉識現在覺得,弟弟和他已經是兩個世界的人了。焉得認爲天才的哥哥和福氣應成正比,“福氣”是由房子、汽車、喫的、穿的拼裝的。太有趣了。焉識想這樣告訴焉得,他的福氣不小:飢餓一場,遭罪一場,生死一場,結果領略了真的福氣是什麼。福氣是他知道自己是個有福之人,因爲他有馮婉喻這樣的女人愛他,爲他生養了三個孩子,並讓他親自見證了她怎樣苦等他。馮婉喻對他焉識的情分,就是他的福氣。
陸焉得和太太回上海的第二天晚上,馮丹瓊做東給爺叔接風,在梅隴鎮辦晚宴,宴席上她正式提出要讓母親和父親搬到一處去住。丹瓊婚後從來沒有跟丈夫分牀而眠,因此在她看來分不分牀是重大事物,值得所有中外親人老少三代鄭重討論。晚宴的冷盤撤下時,丹瓊說她已決定買一張全上海最貴的席夢思牀送給父母。第一個反對的是馮子燁。
“這像什麼話?兩個未婚老齡男女睡到一張牀上去?我們不管居委會還要管呢!”
“誰叫‘居委會’?”丹瓊問道。在天真程度上,她現在僅次於她姆媽馮婉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