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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那之後我祖父和出版社有過怎樣的討價還價,出版社居然答應出面把陸家房產的一小部分討要回來。那幢三層的小樓的一層在1954年被我祖母抵押出去,變換成厚禮,分送給一個個可能讓政府改主意,把我祖父從死囚名單上劃掉的人。我祖父活着走下刑場之後,我祖母爲了念政府和人民的好,把剩下的兩層樓捐給了政府和人民。後來發生的一系列大事件證明了我祖母馮婉喻有着先知的英明:一次次政治運動和社會變遷假如能使那房產倖免,到了“文革”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的。終究要失去的東西,不如主動失去。能夠主動地丟失便是施者。怎麼辦呢?不這樣施捨,弱者怎樣表達對於壓迫他們的強者的寬容大度呢?
也許捐出房產只是馮婉喻表達的感恩——對政府和人民由衷的感恩。她感謝他們給了自己深愛的男人活下去的機會。活下去的機會是一切機會的綱,綱舉目張,然後才能讓政府和人民寬恕他,特赦他,他才能和全家重逢,才能出任主編……
沒有活下去的機會,陸焉識怎麼能有二十多年的充裕時間,漸漸認識到婉喻的美麗可愛,認識到是什麼埋沒了她的美麗可愛。沒有那二十多年,他肯定沒有機會,好好在記憶裏消受那份美麗可愛。
我祖父陸焉識的請求被恩准了。陸家的三層小樓在1985年年底是這樣格局的:一樓的門廳客廳隔成三間房,住着一個六口之家和一個單身漢。二樓住了兩對中年夫婦,各有兩個孩子。三層原先是恩孃的臥室,現在最爲熱鬧,三對小夫婦在樓梯口擺了三個碗櫥,三套炊具,海陸空立體地利用空間。煤氣從一樓接到二樓,二樓再接到三樓,管道赤裸裸地從地板縫鑽出鑽進,上下通行無阻。
至於陸焉識怎樣過了一層層關卡,怎樣得到政府和人民的支持,跟三對小夫婦打硬仗打軟仗,最終光復了陸家第三層樓,我們都不清楚。陸焉識經過很多難纏的事物和人物,他自己也成了個難纏的人。那些年輕男女在這個“死都不怕還怕你們”的老囚面前遠不是對手。老囚受盡屈辱,丟盡尊嚴,現在沒有什麼可以約束他,傷害他的了。他挺過磨難的後果是特會磨別人。磨是個戰無不勝的功夫,陸焉識在1986年的初夏,把三對小夫婦全磨出去了。達到目的後,他告訴出版社領導,他心臟突然跳得快快慢慢的,勝任不了大詞典的主編。出版社發現陸焉識原來是個老狐狸,把出版社利用了,現在他房產到了手,什麼承諾都可以毀。
祖父對我的解釋是:“碰上跟文字打交道的事情,能不做就不做。到頭來都是喫力不討好。”
“我認爲當主編是榮譽。”
祖父說:“你想想看,我還要榮譽做什麼?”
這個時候我祖母已經進入一種空茫世界。她不再反對你去看望她,因爲你看望她和一隻狗或一隻貓看望她沒什麼兩樣。鄰居家養了只貓,時常跑上樓來偷嘴,撲兩個蟑螂,順便就來看望婉喻。婉喻在桌上玩又黃又髒的骨牌(當然是不按遊戲規則玩的),貓在牌桌中間的橫檔臥着,玩牌的手帶動了桌布,貓自作多情,以爲是婉喻在逗它,便伸出爪子撩一撩桌布的一角,跟婉喻有呼有應。婉喻此刻會跟貓說上幾句話:“你喫過飯了?喫蟑螂喫飽了?”她現在說話口齒含混了,幾乎奶聲奶氣。她一說話,貓就認真聽着,就像我們跟婉喻說話時她聽得極其認真一樣。婉喻成了個老嬰兒,認真地看着你說話時的眼神和手勢,眼睛裏全是求知慾,你笑了,她也跟着笑,嬰兒的笑都像她一樣無動機非功利。那是多麼單純潔淨的退化!
婉喻偶然還會在夜裏搬家。但那是極偶然的事了。這就是我們偶然察覺到她空茫茫的世界空得還不純粹,還有一個人在打擾她。打擾她的那個人是不是陸焉識,她是否因爲陸焉識搬家,我們很快就要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