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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妻子正坐在牀沿上看着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女兒已經睡去,一條胳膊伸到被窩外面。妻子沒有發現。妻子正在發呆。她還是梳着兩根辮子,而且辮梢處還是用紅綢結了兩個蝴蝶結。一如第一次見到她走來一樣,那一次他倆擦肩而過。現在他彷彿看到兩隻漂亮的紅蝴蝶馱着兩根烏黑髮亮的辮子在眼前飛來飛去。三個多月前,他就不讓妻子外出了。妻子聽了他的話,便沒再出去過。他也很少外出。他外出時總在街上看到幾個胸前掛着掃帚、馬桶蓋,剃着陰陽頭的女人。他總害怕妻子美麗的辮子被毀掉,害怕那兩隻迷人的紅蝴蝶被毀掉。所以他不讓妻子外出。他看到街上整天下起了大雪,那大雪只下在街上。他看到在街上走着的人都彎腰撿起了雪片,然後讀了起來。他看到一個人躺在街旁郵筒前,已經死了。流出來的血是新鮮的,血還沒有凝固。一張傳單正從上面飄了下來,蓋住了這人半張臉。那些戴着各種高帽子掛着各種牌牌遊街的人,從這裏走了過去。他們朝那死人看了一眼,他們沒有驚訝之色,他們的目光平靜如水。彷彿他們是在早晨起牀後從鏡子中看到自己一樣無動於衷。在他們中間,他開始看到一些同事的臉了。他想也許就要輪到他了。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水在涼下去,但他一點也不覺察。他在想也許就要輪到他了。他發現自己好些日子以來都會無端地發出一聲驚叫,那時他的妻子總是轉過臉來麻木地看着他。他看到他們進來了,他們進來以後屋內就響起了雜亂的聲音。妻子依舊坐在牀沿上,她正麻木地看着他。但女兒醒了,女兒的哭聲讓他覺得十分遙遠。彷彿他正行走在街上,從一幢門窗緊閉的樓房裏傳出了女兒的哭聲。這時他感到水已經完全涼了。然後那雜亂的聲音走向單純,一個人手裏拿着一張紙走了過來。紙上寫些什麼他不知道。他們讓他看,他看到了自己的筆跡,還看到了模糊的內容。隨即他們把他提了起來,他就赤腳穿着拖鞋來到街上。街上的西北風貼着地面吹來,像是手巾擦腳一樣擦乾了他的腳。
他打了個寒戰,看到桌上鋪着一疊白紙。他朝白紙看了一會,然後去摸口袋裏的鋼筆,於是發現沒帶筆來。他就站起來到別的桌上去尋找,可所有的桌上都沒有筆。他只得重新坐回去,坐回去時看到桌上有了兩條手臂的印跡。他才知道自己已有三個多月沒有來這裏了。桌面上積了厚厚的一層灰塵。他想別的教師大概也有三個多月沒來這裏了。
他看到自己和很多人一起走進了師院的大門,同時有很多人從裏面走出來。他看到自己手裏正在翻着一本厚厚的書。那時他對刑罰特別熱衷,那時他準備今後離開學校後專門去研究刑罰。他在師院圖書館裏翻閱了很多資料,還做了筆記。但那時他戀愛了。那次戀愛沒有成功。他的刑罰研究也因此有始無終。後來畢業了,他在整理東西時看到了那張紙。當時他是打算扔掉的,而後來怎樣也就從此忘了。現在才知道當初沒扔掉。
他看到自己正在洗腳,又看到自己正在師院內走着。同時看到自己正坐在這裏。他看到對面牆上有一個很大的身影,那顆頭顱看上去像籃球一樣大。他就這樣看着他自己。看久了,覺得那身影像是一個黑黑的洞口。
他感到響亮的西北風跑進屋裏來叫喚了。並且貼在他衣角上叫喚,鑽進頭髮裏叫喚。叫喚聲還拚命地擦起了他的臉頰。他開始哆嗦,開始冷了。他覺得那風越來趣嘹亮。於是他轉過臉去看門,門關得很嚴實。他再去看窗戶,窗也關得很嚴實。他發現所有的玻璃都像剛剛擦過一樣潔淨無比,那些玻璃看上去像是沒有一樣。他覺得費解,桌上蒙了那麼厚的灰塵,窗玻璃居然如此潔淨。這時他看到了一塊破了的玻璃,那破碎的模樣十分悽慘。他不由站起來朝那塊玻璃走去,那是一種悽慘向另一種悽慘走去。
走到窗前他大喫一驚,他才發現這破碎的竟是唯一倖存的玻璃。其他的窗格里都空空皆無。他不禁伸出手去撫摸,他感到那上面非常粗糙和銳利。摸了一會他覺得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正在手指尖上微微溢出來。摸着的時候,他看到玻璃正一小塊一小塊地掉落下去,一聲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在他聽來如同心碎。不一會,玻璃只剩下一個小小的三角了。
他驀然看到一雙皮鞋對着他微微蕩來又微微蕩去。他伸出的手立刻縮回,他聽到自己的心臟正在咚咚跳得十分激烈。他站住一動不動,看着這雙皮鞋幽幽地盪來盪去。接着他發現了兩隻褲管,褲管罩在皮鞋上面,正在微微地左右飄動着。他猛地推開窗戶,於是看到了一具吊着的殭屍。與此同時他聽到了一聲驚叫,聲音來自左前方。他看到黑暗中一棵模糊的樹和樹底下一個模糊的人影。人影脫離地面,緊張的喘息聲從那裏飄來,傳到他耳中時已經奄奄一息。過了好久他彷彿聽到那人影低聲嘟噥了一句——“是你”,然後看到那兩條胳膊舉起來抓住了一個圓圈,接着似乎是腦袋鑽了進去。片刻後他聽到了一聲輕微的凳子被踢倒在地聲,而一聲窒息般的低語馬上接踵而至。他扶着窗沿慢慢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