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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到瘋子又在盯着自己看了,口水從嘴角不停地滴答而下。她聽到夥伴驚叫了一聲,然後她感到自己的手被夥伴拉住了,於是她的腳也擺動了起來。她知道夥伴拉着她在跑動。
那場春雪如今已被徹底遺忘,如今桃花正在挑逗着開放了,河邊的柳樹和街旁的梧桐已經一片濃綠,陽光不用說更加燦爛。儘管春天只是走到中途,儘管走到目的地還需要時間。但他們開始擺出迎接夏天的姿態了。女孩子們從展銷會上掛着的裙子裏最早開始佈置起她們的夏天,在她們心中的街道上,想象的裙子已在優美地飄動了。男孩子則從箱底翻出了游泳褲,看着它便能看到夏天裏盪漾的水波。他們將游泳褲在枕邊放了幾天,重又塞回箱底去。畢竟夏天還在遠處。
這時候在那街道的一隅,瘋子盤腿而坐。街道曬滿陽光,風在上面行走,一粒粒小小的灰塵冉冉升起,如煙般飄揚過去。因爲陽光的注視,街道洋溢着溫暖。很多人在這溫暖上走着,他們拖着自己傾斜的影子,影子在地上滑去時顯得很愉快。那影子是涼爽的。有幾個影子從瘋子屁股下鑽了過去。那時他正專心致志地在打量着一把菜刀。這是一把從垃圾中撿來的菜刀,鏽跡斑斑,刀刃上的缺口非常不規則地起伏着。
他將菜刀翻來覆去舉起放下地看了好一陣,然後滯呆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口水便從嘴角滴了下來。此刻他臉上燙出的傷口已在化膿了,那臉因爲腫脹而圓了起來,鼻子更是粗大無比,膿水如口水般往下滴。他的身體正在散發着一股無比的奇臭,奇臭肆無忌憚地擴張開去,在他的四周徘徊起來。從他身旁走過去的人都嗅到了這股奇臭,他們彷彿走入一個昏暗的空間,走近了他的身旁,隨後又像逃離一樣走遠了。他將菜刀往地上一放,然後又仔細看了起來,看着看着他將菜刀調了個方向,認真端詳了一番後,接着又將菜刀擺成原來的樣子。最後他慢慢地伸直盤起的雙腿,齜牙咧嘴了一番。他伸出長長的指甲在陽光裏消毒似地照了一會後,就伸到腿上十分認真十分小心地剎那沾在上面的血跡。一個多星期下來,腿上的血跡已像玻璃紙那麼薄薄地貼在上面了,他很耐心地一點一點將它們剝離下來,剝下一塊便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再去剝另一塊。全部剝完後,他又仔細地將兩腿檢查了一番,看看確實沒有了,就將玻璃紙一樣的血跡片拿到眼前,抬頭看起了太陽。他看到了一團暗紅的血塊。看一會後他就將血跡片放在另一端。這裏拿完他又從另一端一張張拿起來繼續看。他就這麼興致勃勃地看了好一陣,然後才收起墊到屁股下面。他將地上的菜刀拿起來,也放在眼前看,可刀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只看到一團漆黑,四周倒有一道道光亮。接下去他把菜刀放下,用手指在刀刃上試試。隨後將菜刀高高舉起,對準自己的大腿,嘴裏大喊一聲:“凌遲!”菜刀便砍在了腿上。他疼得嗷嗷直叫。叫了一會低頭看去,看到鮮血正在慢慢溢出來,他用指甲去撥弄傷口,發現傷口很淺。於是他很不滿意地將菜刀舉起來,在陽光裏仔細打量了一陣,再用手去試試刀刃。然後將腿上的血沾到刀上去,在水泥地上狠狠地磨了起來,發出一種粗糙尖利的聲響。他搖頭晃腦地磨着,一直磨到火星四散,刀背燙得無法碰的時候,他才住手,又將菜刀拿起來看了,又用手指去試試刀刃。他仍不滿意,於是再拚命地磨了一陣,直磨得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爲止。他鬆開手,歪着腦袋喘了一會氣,接着又將菜刀舉在眼前看了,又去試試刀刃,這次他很滿意。
他重新將菜刀舉過頭頂,嘴裏大喊一聲後朝另一側大腿砍去。這次他嘴裏發出一聲尖細又非常響亮的呻吟,然後嗚嗚地叫喚了起來,全身如篩谷般地抖動,耷拉着的雙手也不由自主地搖擺了。那菜刀還豎在腿裏,因爲腿的抖動,菜刀此刻也在不停地搖擺。搖擺了好一陣菜刀才掉在地上,聲響很遲鈍。於是鮮血從傷口慢慢地湧出來,如屋檐滴水般滴在地上。過了很久,他才提起耷拉着的手,從地上撿起菜刀,菜刀便在他手裏不停地抖動,他遲疑了片刻,雙手將刀放進剛纔砍出的傷口,然後嘴裏又發出了那種毛骨悚然的嗚嗚聲,慢慢地他從腿上割下了一塊肉。此刻他全身劇烈地搖晃了起來,那嗚嗚聲更爲響亮。那已不是一聲聲短促的喊叫,而是漫長的幾乎是無邊無際的野獸般的嗚咽聲了。
這聲音讓所有在不遠地方的人不勝恐懼。此刻這條街上已空無一人,而兩端卻站滿了人。他們懷着驚恐的心情聽這叫人膽戰心驚的聲音。有幾個大膽一點的走過去看了一眼,可回來時個個臉色蒼白。一些人開始紛紛退去,而新上來的人卻再不敢上前去看了。那聲音開始慢慢輕下去,雖說輕下去可不知爲何更爲恐懼。那聲音現在鬼哭狼嚎般了,彷彿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傳來,陰沉又刺耳。儘管他們此刻擠在一起,卻又各自恍若是在昏暗的夜間行走時聽到的駭人的聲音,而且聲音就在背後,就在背後十分從容地響着,既不遠去也不走近。他們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擠壓心臟,呼吸就是這樣困難起來。
“去拿根繩子把他捆起來。”一個窒息的聲音在他們中間亮了出來。於是他們開始說話,他們的聲音彷彿被一根繩子牽住似的,響亮不起來。他們都表示贊同。有人走開了,不一會工夫就拿來了一根麻繩。但是沒人願意過去,剛纔說話的那人已經消失了。此時那聲音越來越低,像是擦着地面呼嘯而來。他們已經無法忍受,卻又沒有離去。他們感到若不把瘋子捆起來,這毛骨悚然的聲音就不會離開耳邊,哪怕他們走得再遠,仍會不絕地迴響着。於是大家都推薦那個交通警走過去,因爲這是他的職責。但交通警不願一人走過去,交涉了好久纔有四個年輕人站出來願意陪他去。他們每人手裏都拿着一根棍子,以防瘋子手中的刀向他們砍過來。
他已不再嗚咽,已不再感到疼痛,只是感到身上像火燒一樣躁熱。他嘴裏吐着白沫,神情僵死又動作遲緩地在腿上割着。儘管那樣子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可他依舊十分認真十分入迷。最後他終於雙手無力地一鬆,菜刀掉在了地上。然後他如死去一般坐了很久,才長長地吐了口氣,又喫力地從地上撿起了菜刀。他們五個人拿着繩子走過去,有一個用木棍打掉他手中的菜刀,另四人便立刻用麻繩將他捆起來。他沒有反抗,只是費勁地微微抬起頭來望着他們。
他看到五個劊子手走了過來,他們的腳踩在滿地的頭顱和血肉模糊的軀體上,那些雜亂的肋骨微微翹起,他們的腳踩在上面居然如履平地。他看到他們身後跟着一大羣人,那些人都鮮血淋漓,身上的皮肉都被割去了大半,而剩下的已經無法掩蓋暴露的骨骼。他們跟在後面,無聲地擁來。他看到五個劊子手手裏牽着五輛馬車走來,馬蹄揚起卻沒有聲音,車輪在滿地的頭顱和軀體上輾過,也沒有聲音。他們越來越近,他知道他們爲何走來。他沒有逃跑,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們走來。他們已經走到了跟前,那後面一大羣血淋淋的骨骼便分散開去,將他團團圍住。五個劊子手走了上來,一人抓住他的脖子,另四人抓起他的四肢。他脫離了地面,身體被橫了起來。他看到天空一片血色,一團團凝固了的暗紅血塊在空中飄來飄去。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裏套上了一根很粗的繩子,隨即四肢也被綁上了相同的繩子。五輛馬車正朝五個方向站着。五個劊子手跳上了各自的馬車。他的身體就這樣蕩了一會兒。然後他看到五個劊子手同時揚起了皮鞭,有五條黑蛇在半空中飛舞起來。皮鞭停留了片刻,然後打了下去。於是五輛馬車朝五個方向奔跑了起來。他看到自己的四肢和頭顱在頃刻之間離開了軀體。軀體則沉重地掉了下去,和許多別的軀體混在了一起。而頭顱和四肢還在半空中飛翔。隨即那五個劊子手勒住了馬,他的頭顱和四肢便也掉在了地上,也和別的頭顱和四肢混在一起。然後五個劊子手牽着馬朝遠處走去,那一大羣血淋淋的骨骼也跟着朝遠處走去。不一會他們全都消失了。於是他開始去尋找自己的頭顱,自己的四肢還有自己的軀體。可是找不到了,它們已經混在了滿地的頭顱、四肢和軀體之中了。黃昏來臨時,街上行人如同春天裏掉落的樹葉一樣稀少。他們此刻大多圍坐在餐桌旁,他們正在亨受着熱氣騰騰的菜餚。那明亮的燈光從窗口流到戶外,和戶外的月光交織在一起,又和街上路燈的光線擦身而過。於是整個小鎮沐浴在一片傾瀉的光線裏。他們圍坐在餐桌旁,圍坐在這一天的尾聲裏。在此刻他們沒有半點挽留之感,黃昏的來臨讓他們喜悅無比,儘管這一天已進入了尾聲,可最美妙的時刻便是此刻,便是接下去自由自在的夜晚。他們愉快地喫着,又愉快地交談着。所有在餐桌旁說出的話都是那麼引人發笑,那麼叫人歡快。於是他們也說起了白天見到的奇觀和白天聽到的奇聞。這些奇觀和奇聞就是關於那個瘋子。那個瘋子用刀割自己的肉,讓他們一次次重複着驚訝不已,然後是哈哈大笑。於是他們又說起了早些日子的瘋子,瘋子用鋼鋸鋸自己的鼻子,鋸自己的腿。他們又反覆驚訝起來。還嘆息起來。嘆息裏沒有半點憐憫之意,嘆息裏包含着的還是驚訝。他們就這樣談着瘋子,他們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恐懼。他們覺得這種事是多麼有趣,而有趣的事小鎮裏時常出現,他們便時常談論。這一樁開始舊了,另一樁新的趣事就會接踵而至。他們就這樣坐到餐桌旁,就這樣離開了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