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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父也說:“出來!”
小嫚的脊背頂住門,一聲不吭。等那兩口子的骨縫裏都是春寒料峭了,才放了她,回大睡房去了。他們回去很久了,小嫚還站在原地,脊背和門扉,不知誰更冰冷。第二天沒人提這事,一場高燒救了小嫚。母親跟單位請了假,全職做女兒的看護,一條小毛巾蘸了水,在她燒焦的嘴脣上輕拭。她嘴脣上的燎泡破了,幹了,舌尖觸上去像舔着了掉渣兒的酥皮點心。
她的高燒持續七天,什麼針劑丸丹都不見療效。每次睜開眼,都看見母親的臉。那臉在三天後小了,尖了。高燒來得猛,去得也猛,第八天她就渾身冰涼了。母親緊緊摟住她,母親少女一樣苗條的身體摟得她那麼緊,後來小嫚知道那時她跟纔是一根肉芽的弟弟都在母親懷裏,只是隔着母親一層肚皮;由於孕育而附着一層薄薄脂肪的肚皮。
我想,那是小嫚的母親最後一次緊緊抱她。小嫚跟母親這種無間的肌膚之親在弟弟出生後就將徹底斷絕。那個擁抱持續很久,似乎母親比她更抱得垂死,似乎要把她揉入腹內,重新孕育她一回,重新分娩她一回,讓她在這個家裏有個新名分,讓她重新生長一回,去除她拖油瓶的識相謙卑,去除她當拖油瓶的重要和次要的毛病,在這個上海新主人的家裏長成一個真正的大小姐。可以想象,小嫚一生都會回味母親那長達兩三個小時的擁抱,她和母親兩具身體拼對得那麼天衣無縫。她完全成了個放大的胎兒,在母親的體外被孕育了兩三個小時!
繼父推開門,母親不情願鬆開女兒,懶洋洋地趿拉着鞋向門口走去。她聽見母親和繼父小聲地對話。繼父問母親一個禮拜都睡在這裏,什麼意思。母親說方便照顧孩子嘛。繼父又說,今晚回去睡。母親不作聲。小嫚豎着耳朵聽母親和繼父一聲不響地幹架。母親又開口了,爲女兒這場怪燒找原因,說孩子活活給嚇出高燒來了。那是她很少看見的在繼父面前挺直脊樑的母親。
那之後九個月,弟弟來了。弟弟長到三歲,一半在小嫚的背上度過。她愛馱弟弟,因爲她愛看她馱弟弟時母親的微笑。其實,小嫚馱弟弟時,繼父也是微笑的。倒是保姆常常亮出大嗓門兒,喊她快放下大胖小子吧,她本來小個兒,再馱個胖弟弟更不長個兒了。就那樣,小嫚把後來作弄她欺負她的弟弟馱大了。弟弟來了之後,妹妹也跟着來了。弟弟和妹妹很快顯出了北方人種的優勢,祖祖輩輩喫高粱、小米、苞谷的血緣,一旦有了魚、肉、蛋、奶的輔助,馬上被優化。小嫚很快馱不動他們了,他們三四歲骨骼先就搭建出未來身高體格的框架。弟弟在四歲聽見弄堂裏對他這個姐姐的稱呼“拖油瓶”。五歲的一天,弟弟宣佈,拖油瓶姐姐是天底下最討厭的人。隨即又宣佈,從頭到腳拖油瓶沒有一個不討厭的地方。小嫚對弟弟的宣佈不驚訝,某種程度上她是同意弟弟的,也覺得自己討厭。她深知自己有許多討厭的習慣,比如只要廚房沒人就拿喫的,動作比賊還快,沒喫的挖一勺白糖或一勺豬油塞進嘴裏也好。有時母親給她夾一塊紅燒肉,她會馬上將它杵到碗底,用米飯蓋住,等大家喫完離開,她再把肉挖出來一點點地啃。在人前喫那塊肉似乎不安全,也不如人後喫着香,完全放鬆喫相。保姆說小嫚就像她村裏的狗,找到一塊骨頭不易,捨不得一下啃了,怕別的狗跟它搶,就挖個坑把骨頭埋起來,往上撒泡尿,誰也不跟它搶的時候再刨出來,篤篤定定地啃。弟弟最受不了這位拖油瓶姐姐的是這一點:當你挖鼻孔挖得正酣暢的時候,自以爲處在私密狀態,卻突然發現拖油瓶在看你,並且已經看了你很久。還有的時候,一個飽嗝兒上來,你由下至上地冒泡貫通,卻發現拖油瓶一道目光過來,黑色閃電一般,讓你懷疑她早就在埋伏這個飽嗝兒。那時弟弟的單詞量成語量大大增加,一語道破拖油瓶姐姐的“賊眉鼠眼”。弟弟的身高趕上小嫚那年,小嫚偷偷穿了一件母親的羊毛衫去學校的文藝宣傳隊跳舞,晚上回到家,弟弟妹妹在餐桌上便開始了對口相聲,弟弟說:“喏,屋裏廂做老鼠,外面扎臺型!”妹妹說:“老鼠着件紅絨線衫,臺型扎足!”“老鼠眼睛塗得墨徹黑,窮放光了!”“腳踢到天上去了,老面皮!” “紅絨線衫一穿,老鼠變人了!” “偷得來的吧?姆媽儂阿是有一件紅絨線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