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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我們原諒她的原因,是因爲我們都認爲燒到三十九度六的腦袋,一定是暈的,不可以與之較真。當天晚上,小嫚搖搖晃晃地起牀,幽靈一般飄到後臺,打算化裝參加演出。下部隊演出我們人數是有限的,一個大型集體舞沒有人頂小嫚的缺,這是領導批准小嫚請戰的原因。領導還佈置我們女兵爲她梳頭、化裝、穿服裝。那兩天何小嫚在高燒和退燒藥逼出的大汗裏度過,身體頭髮熱騰騰的,整個人都餿透了。我們中有人說:“跟炊事班揭開一籠屜鹼小的饅頭!”
“什麼呀?”小郝說話了,她正在梳何小嫚那一頭黏手的頭髮:“壓根兒就忘了放鹼!”
我們都噁心地笑起來。何小嫚也跟着我們笑,有點兒笑不動,但此時若不跟着大家醜化自己,會很孤立的。無論如何,那次她被我們七手八腳,嬉笑怒罵地伺候了一回,做了一會兒團首長的掌上明珠。當晚開演出總結會,副團長提到何小嫚的名字,說要不是小何同志頭重腳輕地主動走進化裝室,那個大型舞蹈的隊形還真就得開天窗。副團長號召大家爲“輕傷不下火線”的小何同志鼓掌。何小嫚眼圈紅了。她聽出那熱烈掌聲基本是真誠的。
那時候我們還沒有公開地歧視她,對她的不可理喻還在逐漸發現中。比如她喫飯喫一半藏起來,躲着人再喫另一半;比如一塊很小的元宵餡兒她會舔舔又包起來(因爲成都當年買不到糖果,嗜糖如命的我們只好買元宵餡兒當芝麻糖喫),等熄了燈接着舔;再比如她往軍帽裏墊報紙,以增加軍帽高度來長個兒,等等,諸如此類的毛病其實沒被我們真看成毛病,女兵裏這類小毛病太普遍。
讓我們對她的歧視發生重大升級的一件事是這麼發生的:這天院子裏的晾衣繩上晾出一個乳罩,照例也被蓋在一件襯衣下面。我們當時很有廉恥心,對男女有別別在何處這類問題都含混處理,所以從不公開晾曬那些遮擋我們“有別之處”的私密內衣。那天風大,當遮羞布的襯衣被刮掉了,被它掩護的乳罩於是赤裸裸地在風裏起舞。我們政治學習剛結束,像一羣圈瘋了的馬駒,以踏平一切之勢,奔騰出門,突然都停住了。那個乳罩不僅在大風中勇敢獨舞,還暴露出兩個半圓凹陷裏墊塞的黃顏色海綿。我們再瞥一眼,發現那兩塊海綿是搓澡用的,大概也曾搓過澡,被挖下兩塊圓形,再被粗針大麻線釘在乳峯部位,看上去寒磣無比。幾十年後的今天,到處可見豐胸廣告,想墊什麼直接墊到肉裏去。可是誰敢在那年頭豐胸?而且材質太廉價,手藝太粗糙,嚮往太無恥。我們不約而同相互看看,從視線高度就明白,大家都想看清,究竟誰的胸是海綿的。我們又不約而同縮起身體,紅了臉,這無恥的嚮往弄得我們人人心虛,人人自危。
這種臉紅今天來看是能看得更清楚。那個粗陋填塞的海綿乳峯不過演出了我們每個女人潛意識中的嚮往。再想得深一層,它不只是我們二八年華的一羣女兵的潛意識,而是女性上萬年來形成的集體潛意識。上萬年來,人類對女性誘惑力,生育力,以及養育力的嚮往和夢想,乳房是象徵,是圖騰,如此便形成了古老的女性集體潛意識。對於乳房的自豪和自戀,經過上萬年在潛意識中的傳承,終於到達我們這羣花樣年華的女兵心裏,被我們有意識地否認了。而我們的祕密嚮往,竟然在光天化日下被這樣粗陋的海綿造假道破,被出賣!男兵們擠眉弄眼,乳罩的主人把我們的祕密嚮往出賣給了他們。
我們中的誰小聲說,把它收了吧,丟人現眼!郝淑雯不讓收,警告說:“誰碰它就是誰的啊!”她反而把那件被風吹跑的襯衫撿回來,蓋上去,意思是保護犯罪現場。她向在場的女兵們遞眼色,大家不動聲色地跟着她進了小排演廳。這裏供歌隊和樂隊排練,一架放在牆角的大鋼琴就是我們的會議桌。圍着鋼琴站定,不少人笑起來。那種碰到天大荒唐事感到無語的笑,那種對於不害臊的癡心妄想憐憫的笑,還有純粹是因爲那乳罩太不堪了,不堪到了滑稽地步,因而惹我們發笑。郝淑雯開始叫我們嚴肅,不久卻成了我們中笑得最撒歡兒的一個,一屁股跌坐在琴鍵上,鋼琴轟的一聲也笑開來。笑過之後我們一致通過小郝的提案,今晚必須將乳罩的主人拿下。從襯衫和乳罩的尺寸上,我們把偵查範圍縮小到女舞蹈二分隊。
接下去,郝淑雯在窗戶朝前院的宿舍佈下暗哨,看究竟誰來收取這件襯衫和它下面的下流“勾當”。開晚飯了,專門有人給站哨的人打飯。晚上排練,沒節目可排的人堅守哨崗。快到熄燈時間了,那件襯衫和它掩護的“勾當”在路燈光裏,成了孤零零的旗幟,風力小下去,它們也舞累了。大概襯衫和乳罩的主人知道我們設下的埋伏圈,寧可捨棄它們也不願暴露自己。但有人覺得不大可能,每個戰士一共擁有兩件襯衫,冬夏兩季發放被服各發一件,但必須以舊換新,捨棄一件襯衫就是永遠的捨棄,換洗都不可能了,未必此人從此不換襯衣?
十一點多了,埋伏的夜哨也困了,獵物卻仍不出現。值夜哨兵叫醒郝淑雯,說就算了吧,恐怕有人泄密,這傢伙寧死不進套。小郝沒好氣地嗯了一聲,表示批准。值夜哨兵正要退出我們宿舍的門,感覺有人輕輕走進了走廊。走廊的木頭地板跟各屋一樣,都很老,七八十歲了,所以跟所有房間的地板筋絡相連,只要有人從走廊一頭進來,所有屋裏的地板就會有輕微的神經感應。“哨兵”伸頭往走廊看去,看見一個瘦小、躡手躡腳的身影在昏暗中移動。“哨兵”吼了一聲:“不許動!”
郝淑雯以標準的緊急集合動作,從牀上到走廊只用了半秒鐘。同時走廊的燈被哨兵打開,灰塵和蛛網包裹的混濁燈光裏,何小嫚手裏拿着那件襯衫已經走到她們宿舍的門口。小郝立即還原了當年接兵的年輕首長,威嚴而慈祥:“等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