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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是……全是好字兒啊!”小嫚說。這是她的原話,意思是:記錄了他輝煌曾經的字,不好嗎?她活了二十多歲,一個這樣的字都沒獲得過。
劉峯沒說話,似乎專注地整理東西。
小嫚翻看着那些獎品,終於衝破羞澀,說她是否可以收藏下那些獎品。劉峯說當然了,只要她不嫌難看。
我的分析是,劉峯把處理多餘物資的事情讓小嫚做,是想讓她搬了東西就走,離開他的房間。劉峯愛林丁丁愛出半條命去了,沒了丁丁,對於他來說,全世界一個女人都沒了。小嫚不懂他的痛,他的苦,以爲她這樣陪伴他,送他最後一程,我們全體對他的反目和孤立,就能給找補回來一點兒。尤其是林丁丁對他的傷害,小嫚也想以她最後的陪伴給予些彌補。她活了二十多歲,一路受傷到此刻,她的一路都是多麼需要陪伴和慰藉,這她最明白。那天晚上,其實小嫚想告訴劉峯,從那次託舉,他的兩隻手掌觸碰了她的身體,她的腰,她就一直感激他。他的觸碰是輕柔的,是撫慰的,是知道受傷者疼痛的,是藉着公家觸碰輸送了私人同情的,因此也就絕不只是一個舞蹈的規定動作,他給她的,超出了規定動作許多許多。他把她摟抱起來,把她放置在肩膀上,這世界上,只有她的親父親那樣扛過她。在排練中和演出中,她被他一次次扛着,就像四歲時父親扛她那樣,讓她感到安全,踏實,感到被寶貝着,感到……那一會兒她是嬌貴的,是被人當掌上明珠的。這感覺小嫚跟我說了三分之一,其餘是我分析和詮釋出來的。於是我進一步推測,那個夜晚,小嫚幾乎是愛劉峯的。不,她已經愛上他了。也許她自己都不清楚,她找上門,就是向劉峯再討一個“抱抱”。明天,抱她的人就要走了,再也沒有這個人,在所有人拒絕抱她的時候,向她伸出兩個輕柔的手掌。
也許小嫚是我們當中唯一一個真正識得劉峯善良的人。一個始終不被人善待的人,最能識得善良,也最能珍視善良。劉峯人格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就是善良嗎?他如果能夠以觸摸女性來證明自己的人性,雄性,小嫚當然會以身以心相許。
何小嫚在劉峯房間裏一直待到九點半,劉峯同屋的兩個人看完電影回來,她才告別。
當她搬着劉峯給她的那個紙殼箱下樓時,對所有男兵都昂着頭。她想對他們說的話是:你們什麼東西?連劉峯的小腳趾都不如!
她一直保存着劉峯的所有獎品,但始終不知道劉峯爲什麼拋棄了它們。我覺得我懂得劉峯對那些獎品的態度,以及他把它們當廢品拋棄的理由。他或許是這麼想的:你們把這些東西給我的時候多慷慨啊,好像這就是我需要的全部,可我想問你們要一點點人的感情,一點點真情,都是不行的;對我的真情呢,哪怕給予一點點承認,一點點尊重,都不行,你們就要叫“救命”!就要口誅筆伐,置於死地而後快。做模範標兵當然光榮神聖,但是份苦差,一種受戒,所有的獎品都是對受戒的慰問,對苦差的犒勞,都是一再的提醒和確認:你那麼有品,不準和我們一樣凡俗,和我們一樣受七情六慾污染。劉峯扔掉那些獎品,等於扔掉了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