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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士值班室坐了五六個人,見了她一起從凳子椅子上站起來。她又遭到了伏擊。人們伸出雙手跟她握手。她還是那句話,對不起,遲到了。五六個人都說不遲不遲,我們都在等你。
她想,怎麼不遲呢?她當了兩年護士,從來沒遲到過一分鐘。現在遲了二十分鐘了,讓夜班護士替她多值了二十分鐘的班,頭上的髮髻,腳上的半高跟,臉上的薄粉,身上的襯衫,她生怕他們看出來,那遲到的二十分鐘被她用去做什麼了。五六個人中的一個是醫院政治部的,就是幾天前到火車站迎接她的年輕政治部主任。
年輕的政治部主任向她介紹另外幾個來客,都是省裏新聞單位的,希望能邀請何護士到省裏的學校和機關去做報告。何小嫚感覺每個人的目光都過分的亮,都在給她打追光,而她卻拼命地在想臺詞。她大概是說了句什麼詞兒,因爲五六個人馬上都做出反應,說她“太謙虛”。年輕的主任叫她小何,說:小何今天就不上班了,啊?回去準備準備吧,啊?明天一早的火車,成昆特快。年輕的政治部主任官腔夠老成。等到省裏來的人離開,主任從口袋裏摸出一沓稿紙塞在她手裏:“這是做報告的稿子,都給你準備好了。”
好了,提詞兒的來了。
何小嫚用了一整天時間排練稿紙上的臺詞。稿子是有關她在“揹着受重傷的戰友向着生命的岸爬去”時的心理活動,說她多少次地動搖,絕望,恐懼,有那麼一剎那,自私和貪生的閃念出現了,她甚至想到一個人逃生,但看着戰友的無助,聽見他因傷痛而發出的呻吟,她戰勝了那個自私貪生的自我。這稿子,只能當臺詞念。
戰鬥英雄報告團中,只有何小嫚一個女兵,真正的一顆掌上明珠。她和所有報告團成員一樣,軍裝的前胸沒一塊地方空着,軍功章、紀念章,還有一朵比她臉盤還大的絲綢光榮花。所有英雄都被打扮得可以坐進花轎。
一九七九年四月的這天,何小嫚是太陽,四周簇擁着多少向日葵一般燦爛的年輕小臉!也就是他們這樣的年華吧?她帶着母親給她梳的兩根“法國辮子”,投奔三千里外的新生活。她那麼不捨得拆散辮子,最後它們竟然拆不散,竟然只能被剪斷。“剪斷”最不麻煩,是更好的持續,父親不也是選擇剪斷?剪斷的是他自己的生命,剪斷的是事物和人物關係向着醜惡變化的可能性。她在一個個筆記本上簽名,她的名字就剩了兩個字:小嫚。剪斷了呀,她難道不該給自己一份無須從屬的自由?她筆下流動着“小嫚”“小嫚”“小嫚”,父親給予她的,她從母親手裏收回了,把不屬於她的還給了母親和繼父,她不需要那個“何”字,何小嫚?何爲小嫚?何人的小嫚?小嫚只能是她自己,是自己的。
小嫚每天要接受多少崇拜!把我們給她的欺凌和侮辱千百倍地抵消,負負得正,而正正呢?也會相互抵消嗎?太多的讚美,太多的光榮,全摞在一塊兒,你們不能勻點兒給我嗎?旱就旱死,澇就澇死……小嫚簽名簽得手都要殘了,汗順着前胸後背淋漓而下,是不是又在發餿?肯定是餿了。報紙上的大照片上的,哪能是她小嫚?只能是另一個人,看上去那麼涼爽清冽。而小嫚動不動就被汗泡了,被汗漚餿了,餿得發臭。她開始擺脫人們,向人羣外面突圍,簽字的獎品鋼筆也不要了。幾條胳膊拉住她,還有我、還有我,您還沒給我籤呢!所有的年輕小臉都湊到她身上了,別忘了,你們過去可是不要觸摸我的!
這天晚上,她回到軍區第一招待所,門崗叫住她,遞給她一封電報。被她永別了的母親,居然要來看她。夜裏,小嫚躺在這家高幹招待所的席夢思牀上,想着一個問題:是她變成了另一個人,還是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世界,人羣變成了另一個人羣?或是母親變成了另一個母親,由疏變親由老變小,變回了那個接受了父親千般愛撫而孕育了她的親媽?還是把她變回了一個生命新芽,在親媽子宮裏回爐,然後以新名分問世?她分明有了新名分,只不過是個不適合她、讓她不好意思、不敢當的新名分,因爲她沒有親媽爲她回爐。早晨,她在“再見吧媽媽”的歌聲裏驚醒,感到過分飽脹,滿肚子都是“再見吧媽媽”的歌詞,無法消化,也無法嘔吐。她還覺得胸悶窒息,氣管裏肺裏都是那歌聲,她不能變成山茶花去陪伴媽媽,她不能變成任何人,她還要做她自己,哪怕受人歧視,招人嫌惡,還是要做她自己,除了母親的子宮給她回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