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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峯和小嫚的故事,大半是我想象的。我更喜歡我想象的經過和結局。四十年了,那座排練廳早被碾壓到大馬路之下,讓城市現代化給化了。那些留着我們年輕倒影的鏡子呢?那些縈繞過我們琴音歌聲和歡笑的冬青樹呢?那座徘徊過我們祕密戀人的騎樓呢?粉碎得連渣子都沒了。那個煙消雲散的酷熱夏天,劉峯來到小嫚身邊,伸出雙臂說,來,我們走一遍。手觸摸到她腰上,兩隻結實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纖細的腰肢。除了爸爸,誰也沒有那樣抱過小嫚。小嫚多麼欠抱,她心裏知道。可是除了爸爸,誰也不要抱她。從第一次的抱,到這一次,一個女孩長成了女人。他的力量讓她第一次爲自己的輕盈驕傲。他把她放肩上,她從鏡子裏看到他們的和諧,那樣的和諧就是信賴,就是親暱。她把腿抬得那麼高,那麼漂亮,就像他扛的不是個女孩兒,是隻燕子,一隻展翅的鶴。她還看到什麼?她自己深色的皮膚和他淺色的皮膚,他由於認真而微微走形的臉,他肩上全是汗,她腿上也全是汗,但他一點兒也不讓她擔心自己會滑下來。跟鏡子的距離大了,他倆都被歪曲得厲害,都那麼醜,醜得誰也不要。她就是抱着誰也不要他們的希望,來到海南那幢爛尾樓裏,沒有門窗,門窗是大小窟窿上掛着的牀單,水泥袋。粉紅格子牀單裏,出來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姑娘,劉峯靦腆地笑笑,對姑娘說,她叫小嫚,是我的老戰友,一起上過前線呢。幾天後小嫚跟劉峯說,別在這兒了,這哪是你待的地方?劉峯從她又黑又深的眼睛裏看到了依戀,從排練廳他抱起她那一刻,不,從他的兩隻手掌合攏在她腰上的一刻,不不,更早,從他走出人羣,來到小嫚跟前,對楊老師說,我跟朱克換位置。對,就那一刻,她開始依戀。
小嫚在歌樂山住院都沒忘了她在劉峯肩膀上的那一刻。在兩人一塊兒去邊境祭奠犧牲戰友的那夜,那一刻離小嫚反而近了。他們在劉峯的房間喝酒,喫花生和薩其馬。那是個窄長房間,挨着牆放了四張牀,夾出一條一尺多點兒寬的走道,他們面對面坐在牀沿上,一個方凳子放在中間,就是他們的小餐桌,放了一個裝白乾的茶缸,四周堆着花生和薩其馬,還有一包牛肉乾。他們聊了多久?聊得一座樓都黑了燈。聊完劉峯送小嫚回她的房間,小嫚的房間在四樓,走廊跟地道一樣,小嫚踩到了一根香蕉皮,向後一滑,但肩膀背面馬上就靠在了劉峯身上;她沒想到劉峯離她那麼近。小嫚在劉峯肩膀上依偎了一會兒,劉峯那微帶傷溼止疼膏的體味讓小嫚突然想好好做一回女人,做一次劉峯的女人。劉峯問她怎麼了,她說房間裏原來同住的兩個烈屬今天都回鄉了,她走到這裏已經害怕了,不敢回去了。劉峯的肩膀不動聲色裏離開了她。小嫚血都涼了。兩人就要摸黑兒分手,小嫚感到一副嘴脣輕輕觸在她的臉頰上。那是特愛乾淨的男性纔有的嘴脣,乾燥,溫熱,只是出來的氣流帶酒精味兒。小嫚扭過頭,一米五八和一米六九,她的嘴正好在他下巴的高度。她伸出手,他們從來沒拉過手呢,她碰到的卻是他的假肢,她忘情中忘了這一點。劉峯用真手拍拍她的臉蛋,笑笑說怕啥,如果那些黃土下的朋友夜裏來串門,就是不見外咱們;要他們真來串門,叫總機接210。210是劉峯的房號。
劉峯到了北京受僱於侄子的公司後,第二年,小嫚也來了。小嫚跟自己說,不是爲了劉峯我才接受了那份討厭的工作,護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堂叔,爲他洗澡剪腳指甲。什麼樣的老頭兒啊?得有other theresa那樣聖女的耐心和無條件的善良,才能接受和堅持那份工作。工資是不錯,她承認,但那是多讓人厭煩的老頭兒,指望你不花分文伙食費,你的伙食就是他扒拉得亂七八糟,灑得不剩多少的殘羹剩飯。要不是她能不時見到劉峯,她會炒掉堂叔的,炒掉堂叔的女兒,那個把所有中國大陸女人和包心生菜都叫成“大陸妹”的女兒,富得要死,摳得出奇。
她是第一個知道劉峯得了絕症的。那時堂叔已經歸西,她不客氣地接受了堂叔女兒的慈善,免費住在兩居室裏。她把劉峯從醫院接到兩居室,照顧他,在他被化療敗盡胃口時爲他做點兒湯羹,在他連翻身都翻不動的時候,架着他,用一把骨頭的肩膀扛着他,在六十平米上遛彎兒。小嫚就那樣,整整三年,爲我們一百多個消費了劉峯善意欠着劉峯情分的人還情,尤其替林丁丁還情。
小嫚終究沒有跟劉峯成爲真正意義上的男女朋友。那個會愛的劉峯,在林丁丁喊救命的時候,就死了。會愛的劉峯,只在他想起他的小林,夢見他的小林的時候才復活一下。沒有人能救活那個會愛的劉峯,小嫚知道,包括她,也救不活那個會愛的,會爲女人肌膚髮癡發迷的劉峯。多少個悄悄揉圓的甜餅,悄悄在油鍋裏發出吱吱密語的甜餅,裏面的糖是用當時一人每月四兩的糖票買的,糖票是用省下的糧票換來的,那又是多少從牙縫裏省下的口糧!爲了口糧,苦孩子劉峯沒學可上,小小人兒一天翻十小時跟頭,翻得成了個剛剛一米六九的山東大漢。
劉峯的追悼會設置在醫院的靈堂,只有五個人收到了通知,劉峯的女兒劉倩,侄子侄媳,小嫚和我。名單是小嫚確定的。我悄悄盯了劉倩一陣。因爲她四分之三的時間生活在手機上,所以我盯她盯得無所顧忌。她那兩個拇指是她們這代人的,在手機屏幕上可以跳舞,可以彈琴,敲字飛快。劉倩高高的個頭兒,所以我就想象劉峯很可能長足的身高,很可能成爲真正的山東大漢,假如不是早早爲喫口飯學翻跟頭。劉倩不好看,但白淨文雅,加上秀髮及腰和一口劉峯年輕時最爲驕傲的白牙,人羣裏還算出挑。劉倩不很記得父親,她跟着祖母長大,記憶裏的父親就是傻乎乎地老給人家幫忙,反正父親是那種可以忽略不計的老好人,這世上有了不多,無了不少。
小嫚跟劉倩不生,見面還抱了抱,劉倩說多虧了沈阿姨。女兒對父親和小嫚的關係,一直也受矇蔽。劉峯帶小嫚去過山東,那個海碗就是在縣城廟會上買的假文物。小嫚看劉倩的目光是溫情的,帶了點兒尋覓,她父親死不掉的些許體徵、音容笑貌,我相信小嫚能在劉倩身上尋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