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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看出這漢子的手在年輕媳婦手裏掙了一下。但翻譯沒說什麼。這不是他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事一完快回洛城去。蔡琥珀把漢子領到場子南邊,眼一黑,頭栽在漢子的肩上。八個“老八”都給救下了。一個老婆兒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她媳婦認回個“老八”來,把她兒子留下當替死鬼,她恨不得馬上咒她死。
這時走出來的是葡萄。葡萄剛邁出一步就看見蹲在第一排末尾的鐵腦。他蹲得低,上身差不多趴在了大腿上,兩手再去捧後腦勺,看上去活受罪。他看了葡萄一眼,就低下頭去。葡萄肯定解恨了,這麼多年他不理她,作弄她,種種的恨葡萄今天都能解了。她認個“老八”,從此出了氣。連兩個月前圓房,他都沒好氣給她。對於鐵腦,丟臉不叫丟臉,它就叫王葡萄。現在葡萄可要出氣了。
葡萄走得很慢。興許人們心焦,覺着她走得慢。從她背後看,葡萄還是個小閨女,個頭不小罷了。圓房那天,孫家的客棚搭了十來個,棚邊緣上的“胡椒眼兒”都是用陰丹士林藍布新搭的。辦喜事當天,院子裏壘了三個八風竈,請了洛城的兩個掌勺師傅和一個打燒餅師傅,流水席從中午喫到晚上。全村的板凳、桌子都借去,還是不夠,開席前又去街上小學校借。葡萄沒有孃家,是給一幫逃黃水的人帶到史屯的。直到她圓房這天,村裏人才想起多年前孫懷清買下個小閨女這樁事。葡萄給花轎抬着在史屯街上走了一趟,鐵腦的舅舅騎大紅馬統帥迎親的人馬,壓轎的、護轎的、擔雞的、擋氈的,都是孫姓男兒。葡萄嫁得一點不委屈不寒磣,場面毫不次於這一帶任何一家大戶嫁女。停了轎,打起簾子,全村人看見走下來的王葡萄沒有披蓋頭,就是兩個黑眼鏡遮住眼,頭髮也不梳髻,齊耳打了個彎彎,腦袋頂上是一頂紅絨花頭冠。村裏有跑過西安鄭州的人,說這是上海時興的新媳婦頭飾,蓋什麼頭?大地方成親前臉蛋何止是看過,親都親過。葡萄和鐵腦一鍋裏喫,一坑裏屙都七八年了,還用掀挑蓋頭嗎?不過人們都覺得戴一副黑眼鏡,多俊氣的臉蛋都能毀了。
葡萄還差兩步就到男人們面前了。她不走了,對着鐵腦說:“還不起來!”鐵腦飛快地抬頭,看她一眼。想看看葡萄和誰拿這麼衝的口氣說話。看看她和誰這麼親近,居然拿出和他鐵腦講話的惡聲氣來了。他發現葡萄盯的就是他。“叫你呢,鐵腦!”葡萄上前一步,扯起比她大三歲的鐵腦。
鐵腦等着一個鬼子上來給他解腳上拴的電纜。每回他在棗樹林子裏跟男娃們玩耍忘了時辰,葡萄就會遠遠地喊過來。她喊:“看見你啦,鐵腦!往哪兒藏哩?……回家喫飯了!……咱喫撈麪條!……打蛋花哩!……還擱大油!你回不回?……叫你呢,鐵腦!……”那時她八九歲,他十一二。從場子這頭往那頭走的時候,葡萄不跟鐵腦拉扯着手,不像前面救下老八的那八個年輕媳婦。假如那個翻鬼子話的人懂這一帶的規矩,肯定就看出蹊蹺來了:此地女人無論老少,都是男人屁股後頭的人;沒有誰家女人和男人走一併肩,還手扯住手。葡萄和平常一樣,跟鐵腦錯開一步,他走前,她在後。鐵腦去史屯街上上學,葡萄就這樣跟着,手裏提着他的蒸饃、書包、硯盒。只有兩回例外,那是看戲,葡萄個子矮,鐵腦把她扛在脖子上。一面扛着她一面賭咒:“下回再帶你看戲我就屬鱉。”第二次她討好他,騎在他背上說:“油饃我都省給你喫。”“油饃就夠啊?”“那你要啥?給你做雙鞋?”“你會做鞋?還不把後跟當鞋臉?”葡萄卻是在十二歲那年給鐵腦做了第一雙鞋,底子納得比木板還硬。
葡萄沒有感覺到所有人都在看她。那個挎長刀的鬼子又斯斯文文地跟翻譯說了幾句話。
他的斯文話到了翻譯這兒就是吆喝:“站住!……不許動!”全體鬼子抽風一下,鞋掌子、槍桿碰出冷硬的聲響。
“你是他什麼人?”翻譯問葡萄。
“媳婦。”
翻譯對挎長刀的鬼子介紹了這對少年男女的關係,說話、點頭、屈膝蓋、顛屁股,幾件事一塊做。鬼子手扶在刀把上,朝葡萄走過來。他近五十歲,原本是個專畫地圖的軍官,正經軍官死得差不多了,把他弄上了前線。他看看這個中國女孩,給太陽曬焦的頭髮紮成兩個羊角,顴骨上一塊灰白的蛔蟲斑。媳婦是要梳髻的,這點知識他還有。他的刀慢慢地抽了出來,刀尖還留在鞘裏。“有證人沒有?”鬼子通過翻譯問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