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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着四五里路,是孫少勇的陸軍醫院。孫少勇這夜因爲一個特殊的原因沒有睡。他正走在值班室外的走廊上,突然聽見“、啊、呃、噢、嗚”的獸嘯。他想到院子裏去聽真些,走過門廳的鏡子,他見自己一張死人臉。軍帽下,葡萄給他剃短的頭髮根根豎直。
只有那個九十歲的老先生看了看大座鐘,嘯聲停止在三點一刻。這回監嘯持續了二十五分鐘。三點一刻時,孫少勇已回到了值班室。本來不該他值班,他主動要求代人值班。由於他父親的拖累,他已感覺到在部隊進步很喫力。他得比別人多做少說。他聽遠處的嘶嘯終於停了,槍聲還在零星爆響。後來他聽說了這次不尋常的事件叫做“監嘯”。再後來他從有關精神病理學的書中找到一點推論,說監嘯是人在極度恐懼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潛意識爆發的一次宣泄。這種嘶嘯不受人的生理支配,也不受理性控制,屬於癔病或神經症現象。但具體的病理根據,卻始終不能被證實。孫少勇軍醫不知道只有他爹孫懷清沒給這次大着魔裹捲進去。他在這一夜值班的八小時裏,抽出一碗菸頭來。早晨他揹着兩手走出值班室,頭髮裏帶着藍灰的煙。
他走到政委辦公室,把一張紙從門縫塞進去。那是他從三點一刻開始寫的一份反省書,裏頭把他自己罵得惡着呢。他在反省書最後一段說:“堅決支持政府鎮壓惡霸地主、暴動首領孫懷清,本人主張對孫懷清儘早執行槍決。”
史屯人知道孫二大要被送回來槍決是監嘯發生的第三天。史屯離城遠,有一大片河灘地,作刑場可是不賴。自古以來,一殺土匪那裏就是刑場。打孽打得最惡的時候,勝的一家也把敗手推到這河灘上殺。國民黨一九二七年五月在那裏一下斃了上百個共產黨,洛城破時日本人也在那兒活埋過國民黨十四軍的將士。河灘兩岸都是坡地,觀看行刑可帶勁。給帶到河灘刑場上槍斃砍頭的都是好漢。共產黨說:共產黨員是殺不完的!十八年後又是一個共產黨!國民黨將士也不賴,對日本鬼喊:我操死你東洋祖宗!歷代土匪都說: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二十年後老子又來啦!
葡萄見過一大片人頭長在河灘上,下半身埋土裏。那年她十三歲。再往前,她見過十八條屍首讓老鴰叼得全是血窟窿,又讓狼撕扯得滿地花花綠綠的腸子。那年她十一。還往前些,她見過打孽的勝家把敗家綁去宰,那年她八歲。每次她都不是和村裏人一塊到河灘坡上去看。她一個人悄悄下到葦子叢裏,要不就是雜樹林裏,趴伏成一個小老鱉,看那些腿先站,後跪,末了倒在血裏。那次她趴在葦子裏,見一大羣腿銬着大鐐就站在她旁邊。她聽見那些人喊:砍頭不過碗大的疤……但那些腿的膝頭都是軟的,撐不直,還打顫。有時槍斃完了,帶槍的全走了,她見一些孩子們的腿溜進刑場,找地上的子彈殼。
葡萄在鋤麥,聽舅家閨女蘭桂叫她。舅死了後蘭桂嫁到不遠的賀鎮,她們那裏的匪霸也要押到史屯的刑場來殺。她叫着葡萄葡萄,你知不知道?葡萄直起腰,見她跑一頭汗,問知道啥。蘭桂說,俺姑父要槍斃哩!葡萄手裏拄的鋤把一下子倒下去。一年半前,她和孫少勇把六百三十塊光洋交出去,工作隊給史屯人都分了分,不是就沒二大啥事了?咋會還槍斃?她想問蘭桂哪兒聽來的風兒,可嘴動幾下沒聲出來。她跑回家,不理蘭桂跟在她身後交代,別跟人說是她說的。
葡萄牽出老驢來就騎上去。騎到城裏太陽已經落山。她摸了一陣路才又摸到陸軍醫院,拴上驢,她也不管警衛叫她“站住”,只管往院裏跑。孫少勇搬個小凳正要去聽報告,見葡萄一身做活兒的舊褲褂,頭上頂了爛草帽站在他門口。
“弄啥?”
“咱上當了!”葡萄一把抱住少勇,哇地哭了。
同屋的張大夫一看這麼個鄉下女人兩腳泥地吊在孫大夫胸口,趕緊從他們身邊繞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