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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勇回醫院去以後,葡萄迷迷糊糊睡着,外頭鳥叫時她猛地睜開眼,心裏好悲涼:二大要去了,這回真要去了。
半夜有人看見幾輛大卡車裝滿人往城外開去。第二天城裏貼出佈告,說是鎮壓掉一批匪霸、反革命、惡霸地主。到處敲鑼打鼓,志願軍打勝仗了。
史屯人沒有趕上看行刑現場。因爲裏面有不少死囚是熟人,所以老人們不準晚輩去河灘上看屍首。
看到行刑的就是一羣侏儒。侏儒們是從外鄉來的,專門祭拜他們的一個宗廟,那是一座齊人頭高的廟宇,在河上游十五里的地方。那裏人跡稀少,野獸出沒,偶爾有人去那裏覓草藥,看見一座矬子廟宇,像個玩具似的,都心裏納悶,但這裏很少有太平日子讓人閒下心去琢磨不相干的景物,所以人們只知道河上游有座怪廟,不知敬的是什麼神。也從來沒有人蹲着或爬着進到廟裏,看看侏儒的菩薩什麼模樣。
葡萄這一夜聽見狗怪聲怪氣地低吼高吟,就睡不着了。她走到院子裏,看見不遠處的墳院裏飄着幽藍的火苗,鬼們今夜熱鬧着呢。孫家大院改成農會之後,她分到了一個小窯院,有三間北房、一間廚房、一個紅薯窖和一個磨棚。這個窯原來是陶米兒住的,她嫁走之後就空閒着,窯洞的牆上、拱頂上貼滿年畫和小學生的彩筆畫,都是年年過年時大家贈給英雄寡婦的禮。窯洞內外都收拾得光鮮漂亮,陶米兒過日子還是把好手。葡萄在院子中央的桐樹下坐着,一面聽狗們你一聲我一聲地哭。四百多家人有三百家養狗,倒沒有把誰叫醒。
就在狗們乾號時,出了城的大卡車正朝史屯開來。一路不打大燈,不捺喇叭,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河灘上。天色擦白,公雞全啼叫起來。這是人們睡的最後一點兒踏實覺,很快就要醒來了。
順着十八盤風車往河上游走,走五六里路就到了那片河灘地。河水從幾塊石頭裏擠過,變得又窄又急,河灘是旱掉的河牀,上面淨是石頭,石縫裏長着雜樹,再就是密密的葦草。葡萄和大卡車幾乎同時到達。她臥進葦子叢裏,一點點向前爬。爬了五六十步遠,看見一大羣腿過來了。有的走不動了,跌下去,就給跪着拖到水邊上。
天又亮了一點兒,河水裏有了朝霞的紅色。雄雞一個比一個唱得好,唱得亮,唱得像幾千年沒打過仗沒殺過人一樣。雄雞們能把鬼也唱走的。
五十個村子上千只雄雞一塊唱起來,河水越來越好看,跟化了的金子一樣。雄雞突然都不唱了,有些沒剎住聲地“呃”的一下噎住——槍聲響起來。
葡萄趴在那裏,從葦子縫裏看見腿們矮下去,後來就是一大片腳板了。槍聲不斷地響,“砰、砰、啪、啪”,每一響她的心、肝、膽都一陣亂撞。再看河水,開了紅染坊,把早晨的霞光比得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