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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梅帶着孩子們上河灘挖剛長出的薺薺菜時,人們發現少了一個孩子。但誰也顧不得問她。人們什麼也顧不得,只顧着嘴顧着肚子。連謝哲學也常常蹲在公社大院門口,聽人講喫的事。謝哲學的媳婦叫他去找找女婿,看從他那裏能不能弄點糧回來。那是臘月裏的事,謝哲學也喫了一陣柿糠面了。他們是斯文人家,他不許媳婦和村裏其他女人一樣,野在河灘上,爲一點兒榆樹皮罵架。他活到六十歲,一直把體面看成頭等大事,再飢也得乾乾淨淨出門,臉再腫也跟人問候“喫了?——我才喫過”。好在他偷藏了一點兒首飾,是他給孫懷清做賬房時置下的。他讓媳婦把那點兒首飾到城裏噹噹,換點紅薯、胡蘿蔔。他媳婦仔細,從不買細糧,那點兒首飾換成細糧喫不多久。首飾也當光了,媳婦抹着眼淚對他說:“就剩一條道了,找小荷們去吧。”
從臘月到正月,他去了史春喜和閨女家十多趟。每次一進門就跟自己說:今天不跟他們瞎胡扯,頭一句話就借糧。小荷的臉也腫着,挺着懷孕的肚子,給他做一碗漿麪條。叫她一塊兒喫,春喜說:“您喫吧,我們都喫過了。”這一晚也成了瞎胡扯。
過年前的一天,春喜在辦公室見了他,把幾張鈔票塞在他手裏,說那是他一個月的工資,小荷叫他送給爹媽過年。兩人都點頭笑笑,謝哲學明白他女婿在感謝他沒給他找麻煩,沒讓他當書記的做出不過硬的事來。
謝哲學這天飢得百爪撓心。從昨天下午的一碗酸紅薯葉湯,他到現在沒喫過一口東西。他在史屯街上慢慢走,腳底板搓着黃土地面,搓得腳底心麻麻的。孫懷清的百貨店房子沉暗,漆也掉了,青石臺階不知讓誰偷走一級,拿回家墊豬槽或者蓋兔窩去了。但房還是好房,大門的木頭多好,那些雕花柱子得花多少工啊!大門閉着,裏面又在開什麼幹部會。倒回去十多年,這房子里正趕做過年的糕點,光夥計都不夠用,得僱人來包紮點心。點心包得四四方方,上頭蓋着紅紙,不一會兒紙都透亮了,香油浸了出來。一條街都嚐到又甜又香的氣味。一包一包的糕點從案子上一直堆到天花板,五十個村的人都提着它們去走親戚。
謝哲學想起那時候的小年夜,他拿着分紅的錢和兩包點心回家。十多年後的他回到家,媳婦上來問他藉着點兒扁豆麪沒有。他慢慢把春喜給的錢拿出來。媳婦一看,知道是女婿女兒在接濟他們,哼了一聲說,這回還算不賴,沒那麼六親不認。
媳婦把謝哲學支派到街上去買面買肉。這是年前最後一個大集,她得把過年喫的東西都買回來。餃子、饃都得做到正月十五,從年三十到正月十五不興動廚,只煮凍餃子餾凍饃喫。媳婦一邊數錢一邊盤算,夠買八兩肉、五斤白麪。多剁些酸紅薯葉和煮蘿蔔進去,做幾百餃子湊合了。
謝哲學說:“老飢呀,弄點喫喫再叫我去買吧。”
媳婦端了酸菜湯來。他問能給塊紅薯不能。媳婦說省省吧,紅薯留過年喫。她哄他似的拍拍他背,又幫他扶了扶殘腿的金絲邊眼鏡,把他推出門去。
又想到孫家百貨店的點心了。謝哲學覺得剛纔喝進去的酸菜湯讓他更飢,走路更費氣。他走過幾個賣糧的攤子都捨不得買,他們實在太狼心狗肺了,敢要那麼大的價錢。謝哲學不是個會討價還價的人,他只管往前走,去找仁慈的糧販子。走到長途汽車站時,正好一輛車在他旁邊打開門。上面的售票員沒好氣地說:快上快上!
他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自己已坐在車上。他一輩子是聽人吆喝、受人擺佈的溫性子人,讓售票員一吆喝“快上快上”,他聽了命令似的就上來了。車子是去洛城的。兩小時之後,謝哲學已在洛城了。他才明白自己本來就是想來洛城。想到孫懷清做糕點的甜香氣味,他已經快瘋了。如果他不上洛城喫點兒什麼油葷甜膩的東西,他是一定要瘋的。原來他悄悄打下主意到洛城喫一頓,自從史書記把錢塞在他手裏他就開始打那主意。這主意不成體統,不像他一貫爲人,因此他對自己都不敢承認它。直到車子把他撂在洛城繁華的大街上,他才明白自己的無恥,偷拿了一家子過年的錢出來肥喫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