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牯牛把黑豆喫完,就剩了副骨架子。屙出去的比它喫進去的多多了,在院子裏堆了黑黑一座山。疙瘩奇怪:難道它身上的血肉,肚裏的雜碎,全身的氣力都化成了糞屙出去了?那也屙不了恁大一座山呀。牯牛狂跳瘋喊,疙瘩看着它抹淚;他再也要不來黑豆、棉籽餅餵它。生產隊長來了,叫他馬上宰牛。村裏所有的孩子都圍在攔馬牆邊上,手裏都拿一個小罐、一根麻繩。小罐是接牛血的,麻繩拴牛肉。也就是這個時候,孫懷玉斷了氣。疙瘩抹抹眼淚,對隊長說:“叫我再餵它一次。”
隊長請了屠夫來。屠夫在院子裏支上鍋,燒開了水。然後他拿出刀來蹲在那兒磨。牯牛從沒見過屠夫,但它認出他就是索過成千上百牲口命的人。它的上輩、上上輩、祖祖輩輩把識別這種劊子手的祕密知識傳給它。劊子手一下到關牲口的窯院它就聞到他身上的血腥。他走近了,他手上身上的血腥讓它四條腿發軟。撲通一下,它倒在了自己的糞山上。它是兩條前腿向後彎着臥下的,那是牛們的下跪。
疙瘩端來最後一點黑豆,見它跪着流淚。牛們都會流淚,他叫自己別太傷心。牯牛把嘴擺向一邊,不去碰黑豆。他說:“咦!這牛好嘞!”
隊長說:“好個毛!就一張皮了!”
疙瘩說:“只要它不瘋喫,它啥病沒有!兩個獸醫都檢查過,說它就是癔症。不喫,癔症就好了!”
隊長猶豫了。春耕沒牛,莊稼來不及種下去,秋天還是一季荒。他問疙瘩:“敢留不敢?死了可是可惜了那些血。”
孩子們的小腦袋黑黑地擠了一牆頭。他們生怕隊長說:那就不殺吧。
隊長說:“那再看看?”
疙瘩像自己從“死刑”減成“死緩”似的,恨不得和牛一塊兒跪下給隊長呼“萬歲”。
正在這個時候,孫懷玉的媳婦平平靜靜嚥了氣。也是這個時候,謝哲學的屍首在西安停着,還沒人認領。這時李秀梅正在淡忘死去的小兒子,和葡萄學着做蜀黍皮糊糊。也是這個時候,村裏的狗讓人殺怕了,都往河上游逃去。逃出去不久,有的餓死了,不餓死的就夜夜在墳院裏扒,扒出新埋的屍首,飽餐一頓。饑年過去很久,這一大羣半狗半獸的東西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