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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他覺着把她孤單單撇下了。他想也不敢想這十多年的每一天她是怎麼過的。饑荒、運動、寡婦避不了的是非。她還水靈靈地活着。他母親把他丟在老鄉家是偷偷丟的,餵了他最後一次奶,留了幾塊光洋,趁他睡着了把他留在最富足的一個老鄉的大門廊裏。母親想,這個老鄉該有足夠的米湯來喂大她的兒子。那個富有的老鄉真是有足夠的糧,把他喂到十四歲。母親和父親的部隊找回他,把他帶走了。他聽說那個養他的老鄉被分了地、分了牲口,成了那個村最窮的一戶老鄉。然後他長成一個小夥子,穿上軍裝,去分富老鄉的地給窮老鄉。他的書真正的故事,只有葡萄看懂了。他抱住了葡萄,恨不得藏到她身體裏去。
樸同志告訴四清工作隊長,會議他參加不了了,他胃出血。工作隊的人一點也不懷疑樸同志,因爲大夥知道他有慢性胃病。就在葡萄把二大的早飯和洗臉水用籃子挎下地窖時,樸同志坐上史屯公社的“轎車”——那臺獎來的手扶拖拉機去了火車站。樸同志一頭蓬得老大的濃黑頭髮給風吹成了個大背頭,成了他一生中最規整的髮型。他已經把葡萄想成了他的書中人物。一直到他老了,他都在等待機會把這部小說寫出來。他老了之後,說話也不莽撞動作也不莽撞了,所以他覺得寫葡萄的故事是妄爲,時機太不成熟。
老了的樸同志常常想再去遙遠的史屯,看看老了的葡萄。看看她身子臉蛋都老了眼睛還是不是隻有六七歲。可他總是沒去。老了的人對許多事都是一想而已。到那時樸同志一頭壓不平展梳不馴服的黑髮也平展了,因爲差不多隻有貼在頭頂的一薄層了。他覺得葡萄這個故事一定要等時機成熟才能寫。包括他對葡萄,也老是認識得不成熟。已經是二千零四年了,他的故事其實已熟過了頭:學校裏的孩子誰還願意知道“土改”、“反右”、“四清”?孩子們一聽說“文革”就說:哎呀早聽了一百遍了!他們聽一百遍都沒聽懂,所以不懂也罷了。
不過樸同志還是把寫葡萄的故事當成他一生最壯大的一個事。想到這些,他也難免想想他和葡萄有過的機遇,有些不成氣候,有些錯過了。他到老纔不羞於承認自己就是喜愛這一個鄉下女人。他想到自己從四清工作隊跑回城之後,壓了半年的驚,寫出一本關於農民過人民公社幸福生活的小說來。那裏頭全是摺子故事。有一個摺子就是寫葡萄的,寫她是個養豬模範,潑辣能幹,一心爲公社。他連一本書都沒留在自己書架上,太丟醜了。不過那本書給了他更大的名望,更多的錢,還給了他一個漂亮年輕的妻子。
那時的老樸同志想到多年前的自己,不可一世,全省惟一一家用冷氣、暖氣。夏天家裏冷氣一開,就成了俱樂部,來聊天、下棋、喝茶的人從早到晚熱鬧在客廳裏。一個死了老婆的同事天天帶兒子來做暑假作業。那時他是人王,隨便把客廳裏的人差成店小二:去,買兩包煙。去,弄幾瓶啤酒,冰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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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最紅的時候連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之外,誰也不知道,倒是把樸同志和他的書給知道了,一說就顯擺得很:就是“四清”來咱村的樸同志嘛,衣服老扣錯釦子,掏根菸出來準掉下幾分錢到地上去的那個樸同志!就是住在王葡萄家的樸同志嘛!
樸同志在頭髮全白的歲數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圍上了。他對人羣外的小孩說:“去,叫王葡萄來!”人把他堵得走不動,他掏出多少煙天女散花地散還是走不動。樸同志的名聲只在毛主席、周總理、朱老總之下了。人羣轟隆隆地向前滾,越滾越大,路哪裏夠走?都踩到旁邊地裏去了,踩倒兩大溜麥苗。不過老了的樸同志記不清那是幾月,踩倒的是麥苗還是豌豆苗。豌豆苗淡紫的花鋪成路,樸同志和人邊走邊開玩笑,開那種領袖和老百姓開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