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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頂不想知道的事裏就有少勇的事。葡萄和少勇一年見一兩回面,都是去河上游看看挺。葡萄回來帶些糕點奶粉給二大,並不說那是少勇給他買的。她只說:“爹,他當醫療隊隊長,到哪處大山裏,給人開刀開出個六七斤的大瘤子。”“爹,人家把他的事寫成文章登上報了。”“爹,他弄了個啥叫做鍼灸麻醉。”他一句話不答,讓葡萄的話在他耳朵口上飄飄,就過去。有時有兩三句飄進去了,飄到他心裏、夢裏,他在醒來後會傷一陣神。有回葡萄帶回一根高麗蔘,說是少勇的病人送少勇的謝禮。最近一回,她說:“爹,他媳婦走了。”他沒問,走哪兒去了。她也知道他不會問,便說:“是知道我和他有挺,才走的。”他也不問,他媳婦咋知道的?她接着說:“他媳婦見了挺的照片。他給藏在他工作證裏。他媳婦問這孩子是誰,他就照實說了。他說他媳婦連個下蛋母雞也不如,他還不能和別的女人生個兒子?他媳婦叫他把兒子帶回來,他說帶不了,是葡萄的。”葡萄說到這兒,不說了。過了好多天,她才又說:“他媳婦那次還說,她要去醫院告他。”二大沒說,那不是把少勇毀了?他什麼也不說,這個叫孫少勇的人和天下任何一個人一樣,和他沒有關係。他只是在葡萄說老樸時,會搭一兩句茬。
二大原先想看看這個老樸。後來他心寬了,想,人幹嗎非得見個面纔算認識呢?認識人不用見面,見了面的人也不一定認識。不見面,老樸以後走了,把這兒,把葡萄忘個淨光,他也不跟着寒心,他也就不怪老樸。所以老樸臨走時,他不叫葡萄把他帶下地窖來。
老樸走的那天,葡萄在街上和一羣知青閨女賽鞦韆。她回來和二大說,老樸在下頭看,她在鞦韆上飛,就這樣,他轉身上了接他的黑轎車。黑轎車後面窗子上透出他媳婦的雪白毛圍脖。她在鞦韆上,人飛得橫起來,看老樸蓬得老大的花白腦袋挨在他媳婦的雪白圍脖旁邊了。黑轎車朝東開,和少勇每回走時一樣,乘朝東開的長途汽車。黑轎車開到史屯最東口時,葡萄的鞦韆正飛成和地面平齊,她脊樑平平地朝着地,臉正好全朝着天。她沒有看見黑轎車最後那一拐。
她說:“爹,我手把繩子抓得老緊。”
他聽懂了,她假如抓得不那麼緊會把自個兒摔出去,把身子和心都摔八瓣兒。他知道葡萄,葡萄是好樣的。她再傷心傷肺都不會撒手把自己摔出去摔碎掉。她頂多想:快過到明年吧,明年這會兒我就好過了,就把這個人,這一段事忘了。
葡萄把油瓶拿起來,給油燈添油。她這時心裏想,要是現在是三年之後該多美,我心裏說不準有個別人了,不爲這個老樸疼了。
她忽然聽見二大說:“別點燈了,我能看見。”
她想,燈一直點着呢。她把燈捻亮些。
她見紮好的笤帚齊齊摞在一邊。二大的手慢慢地、穩穩地擺弄着高粱稈、高粱穗,他的眼睛不看手裏的活兒。高粱稈、高粱穗在他手指頭之間細細地響動,“刷啦、刷啦、刷啦”。她把手伸到他臉前晃了幾下,手停在空中。
二大瞎了。她想問問,他啥時開始看不見的。但她沒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