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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以後,集上的買賣恢復了,不過買的人和賣的人都相互說一句:“剛纔聽見沒有?周總理走了。”
過了兩小時,學生們出來了,頭低得低低的,眼睛都垂下,見集上還有人賣小磨芝麻油、醃豬臉、炮仗、剪窗花,都紅了眼圈說:“周總理都逝世了,你們還在這兒趕集哩!”
街兩邊站着蹲着的人吸吸凍出的鼻涕,手往襖袖裏攏攏,看着學生們又悲又憤地呵斥他們。他們扭頭看看左邊右邊的人,見他們不動,還守着自己半筐雞蛋一擔掛麪,蹲着或站着,他們踏實了,也不打算動了。
又過幾天,學生們把禿樹枝上都掛滿白紙條、白祭帳、白紙花。走過去走過來的人都低着頭,耷拉下眼皮,幾個二流子吹口哨,被中學生們吼了一通,灰溜溜地笑笑,沒聲了。史屯的不少知識青年不叫知識青年了,叫“二流子”。要在平時二流子們可不受人呵斥。不呵斥他們,他們還一天到晚到處找個誰打打,或者調戲調戲。他們中間好的都走了,讓公社推薦上大學或招工了。剩的這些常常不出工、歪歪斜斜站在街邊上,見了誰就低聲嘀咕一陣,然後就扯開嗓子大笑。史屯人知道他們整天在講每個史屯人的壞話,每個史屯人在他們的故事裏都做着丑角。所以史屯人就說城裏人太孬,把這些二流子送來禍害他們。過了半年,街上大喇叭裏又出來一聲塌天似的大鑔。這回是朱老總。學生們把上回收回去的白紙花整理整理,再掛到葉子肥大知了鬧人的樹上。二流子們嘴裏吹着哀樂,在街上邊逛邊啃着剛偷的黃瓜、西紅柿,見學生們啐他們,他們就比畫一些二流子動作,笑得張牙舞爪、翻跟斗打把式。
女學生們嗓子哽咽着說:“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狗日的有良心沒有?”
二流子們用她們的史屯口音,嗲聲細氣地學舌:“朱老總都去世了,你們的良心屙屎屙出去了嗎?!”
學生們想,總有一天,要把這羣貨色揍爛攆出史屯去。他們在秋天終於和二流子們打了起來。那是哀樂響得最壯闊的那天。各村都接上了喇叭,都在同一個時辰響起大鑔,“咣!……”這回人們覺着塌了的崩了的不是天不是地,是長在脊樑上的主心骨。他們偏着臉聽廣播一遍一遍講毛主席逝世的事。他們站在窯洞外,下巴頦向一邊翹,一隻耳朵高一隻耳朵低,聽着這件大喪事。他們從早上站到中午,背駝胸含,脖子向裏縮,腰在後胯在前,膝頭微微打彎,他們就這樣防守、躲讓、一步三思,未衝鋒先撤退地站着,一代一代都學會這個站相。他們這樣站着,想讓他們聽明白什麼,想讓他們相信什麼都難着呢。從中午又站到晚上,他們互相說:“喫了沒?”“正做着湯呢。”“毛主席逝世了,聽見沒?”“聽見了——逝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