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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別攙我。我摸着哪兒都能去。這山坡叫我逛熟了,逛膩了。你娘等着你砍的柴呢。看這一地橡子,沒人拾了。前年你還拾橡子壓面吧?好嘍,沒人拾橡子就是好年頭。別攙我了,孩子,你們人多,指你幹活呢。”
扶二大胳膊的手慢慢鬆開一點兒,最後放開他。二大知道他還站在那裏看他。他顫顫地轉身,笑全歪到一邊臉上。“回去吧,孩子,知道你好好的,比啥都強。”
二大明白他還沒走,看他歪斜的臉上跑着眼淚。這正是知青在史屯搜尋史春喜的第二天,二大和挺頭一次相遇了。二大想他臂彎裏抱的那個小東西現在長出這樣壯實的手來攙扶他,那帶一股甜滋滋奶味的小東西現在一身爺們兒氣味,他是爲這流下淚來。二大和挺臉對臉站了很久,挺把二十多年聽到的猜到的看到的,在這一刻全覈實了。
黃昏時分,二大在窯洞外點上艾,把蚊子熏熏。他抬起頭,聞到一股甜滋滋的奶味。他一動不動,聞着那奶味越來越近。不久,這奶味就像在懷裏一樣,暖烘烘的直撲他臉。他伸出手,手被一隻年輕女人的手接住了。年輕女人的手領着二大的手,到了一個洋麪團似的臉蛋上。
二大說:“挺,孩子有六個月了吧?”
挺的手伸過來,在他的廢手上掰着。他數了數,四個月。二大笑起來:“個子老大呀!像你!媳婦是教書的?……雜貨店女賬房?……是個使筆多使莊稼傢什少的閨女。”
挺和媳婦把孩子抱走,二大看見的天光暗下去。葡萄的氣味他老遠就聞出來了。少勇跟在她後面。眼瞎可真省事,看不見的都不用去搭理,不去搭理少勇也不會太難堪。他多麼難堪他也看不見。二大隻當少勇不在,有話只和葡萄一人說。他不說和挺一家相會的事。他還是說二十多年前,三十多年前的事。說到小時的少勇,就像說另一個人。他說少勇小時候心最軟,見誰家扔的小狗小貓都往回抱,有一回舅母來家裏哭窮,少勇把去城裏唸書省的飯錢給了她,結果舅母拿了那錢上街上買了條日本貨的洋裙子。二大這天話多,笑也多,東扯西拉,嘴忙得口水從癱了的一邊口角流下來。葡萄把一條手巾塞在二大手裏。她不去爲他擦,她明白二大要強,不願人戳穿他的殘疾。
二大這樣講到少勇小時候,看着的都是挺。眼瞎還有個好處,想看見啥就能看見啥,想把它看成啥樣就啥樣。二大這樣講,也就把這二十多年對少勇的惱恨全消了。他講着,叫少勇明白,他二十多年來再惱也是思他念他的。二大不講挺的事是因爲一講就白了。挺的事怎麼能講白?講白了該心痛、懊悔、怨恨了。人都活成這樣,做成這樣,只有什麼也不講白,不用去認真地父父子子祖祖孫孫夫夫妻妻。
二大從葡萄和少勇給他送的飯食明白世道又變了一回、兩回。看不見、聽不見就能應萬變。他只想知道季節變化,花落花開、樹枯樹榮,雨水足不足,雪下對時令沒有,山裏的那隻小豹子有沒有棲身處,找得着食不。他只想知道葡萄過得還難不難,挺一家是不是美滿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