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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玉看着丈夫,心想,馮煥是誰?我該知道這個名字嗎?她這樣看他還想讓他明白:管他是誰,把大片土地租到手的這個孫子是他們的災星,正是他讓“補玉山居”的好光景到頭了。
謝成梁還是睜大眼看着媳婦。補玉看到這幾年他老了不少,一個小客棧雜活都是他的。補玉心突然酸了。自己忙得從來都沒有工夫好好看看他,否則也該看到這張臉怎麼就乾巴了,打起那麼多皺,眼珠也黃了。
“就是癱子馮哥呀!”謝成梁眼睛瞪得凸出來,就像他突然發現自家親戚做了中央委員,他說說都沾光。
補玉好像並不驚訝,她覺得自從她回絕了姓馮的,冥冥中就在等他來這一手。
兩人走進了“補玉山居”。剎那間補玉覺得這個一直讓她得意的地方突然變得寒磣不堪。她在原先的九間房前面又加了一進院子,又是九間房,磚是紅磚,而老院子是灰磚,前院的地沒有墊平,低處積的雨水漚出一片褐色的苔蘚。兩棵桃樹還小,中間不知被哪個客人牽了根粉紅尼龍繩,上面搭着幾條洗糟了顏色的三角褲,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繩子帶彈力,三角褲們快着地了。還有幾根雞骨頭扔在地上,大概是客人們夜裏就着酒啃的,現在骨頭上黑黑地裹着一層忙不迭的螞蟻。就是有三個補玉,同樣的閒不住,都來不及跟在這些人後面清理。補玉想到億萬富翁馮煥將來的法國式莊園裏,肯定不會有人敢隨地扔雞骨頭。所以周在鵬在又一次來的時候,告訴補玉花三十萬塊錢把山居的格調大大提升,形成古樸風雅的風格,住店的人自然不敢造次店裏的環境。補玉將會俏皮地白他一眼,說:“哪來這麼多錢呀?你借給我?”但那時周在鵬將不會像第一次那樣慷慨。
現在的廚房在院外,對着大門,這樣就不會讓炒菜烙餅烤全羊的氣味飄到客房裏了。補玉跨進廚房,嚇了一跳,從昏暗裏站起一個人,手上拿着一個玻璃杯。
“沒開水了。”那人說。
補玉這纔看清他。他是昨晚來的客人,姓張,登記簿上他的全名叫張亦武。“補玉山居”開張的的石頭。後來再來住,就不是一個人來了,跟他一塊來的女人比他個頭稍高一些,大概也有五十五六歲。兩人一把歲數了,只要得空就手牽手。有時喫飯不挨着坐,隔着一桌菜兩雙眼還那麼顧盼傳情,假如有人注意他倆的相顧,兩人都會害臊,犯了錯誤的少男少女似的。最奇怪的是兩人從來不住一間屋,男的住男客房,女的住女客房。山居共有四間集體客房,壘了大鋪炕,年輕人結夥來玩喜歡在炕上瘋,尤其天冷的時候,炕燒得暖洋洋的,炕上十來個人能“嘎嘎咕咕”笑到凌晨。住宿登記簿上一向只登記張亦武一個名字,所以補玉後來在心裏把跟他同來的老女人叫“蔣雯麗她媽”,因爲她和蔣雯麗很像,只是大出一個輩分。有一次補玉問老張“蔣雯麗她媽”叫什麼名字。老張告訴她叫“文婷”。補玉又問,是姓“文”嗎?老張說是的。補玉再見到“蔣雯麗她媽”時便張口叫她“文婷大姐”,女人卻沒有反應。補玉並不生氣,客人裏用假名字的多了。補玉只是可憐他們,上了一把年紀,還撲騰到這大山裏來做野鴛鴦,做鴛鴦也不實實在在地做,牽牽手遞個眼波,水中月鏡中花似的。“補玉山居”的集體客房一個牀位四十元,加上每天三餐費用六十元,再乘上二,這一對老鴛鴦一天花兩百元就牽牽手遞遞眼波,在補玉看是很不上算的。
“我這就灌了暖壺給您送去!”補玉對老張說。